迟春早最近一年多的日子过得舒坦,舒坦到有点不真实的感觉。
在起初他只是大学里一普通文科副教授,每天上课下课,然后回家喝两杯酒后,牢骚满腹,就开始骂天骂地骂娘。以至于跟同事,跟领导,跟儿子关系紧张。
可见这人一不顺起来,那是处处不顺。
不过,自从那次在孙朝阳作品研讨会怼了国内着名的文艺评论家后,一切好像都变了。
老迟一口气写了好几篇研究论文为孙朝阳张目,竟阴差阳差地赶上了寻根文学研究大潮。然后,幸运女神开始向他露出微笑。
很快,迟春早评了正教授,后又因为学术成就评为文学院副院长。
现在更不得了啦,他成为沈学大师兄,开创了一个学术门类,好处便源源不绝而来。现在出门在外,别人看到他,神情都是异常恭敬地喊一声“迟教授。”
各类资源都在向他倾斜,有国家的专项研究基金,有各类学术报告,有公费旅游度假。另外,学校还让他带博士生,这可是以前自己连想都不敢想的。
迟春早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结识了孙朝阳。或许朝阳同志不能为自己带来实在的好处,但这人似乎有种特质,任何和他沾边的人运气都非常好。有时候人啊,不得不相信命数这种东西。
所谓,时来天地皆协力,春风得意马蹄轻。
中协那边有意把鲁奖办成中国文学最高奖项之一,与茅盾奖并列,能够做评委,可以把迟教授的声誉推到另一个高峰。
鲁奖是综合类文学大奖,囊括了所有的文学类型,有中短篇小说,有诗歌,有散文,杂文、有文艺评论,有文学翻译……林林总总,工程浩大。
按照门类,评审委员会下面设了该项奖的办公室。
迟春早本来在办公室里只是一个普通评委,但因为是新学科带头人,加上师兄弟们的协力,竟成为散文办公室的副主任,负责具体推荐工作。
忙碌了一个多月,各地各单位报上来的散文作品总算是筛选出来,候选。
鲁奖的奖项很多,不像茅盾奖只给长篇小说。长篇小说因为体量大的缘故,第一届也就区区几本。鲁奖则不同,按照评委会设置,短篇小说有六个名额,中篇小说名额初步定为十本,酌量增减,没办法,如今中篇小说实在太繁荣了,涌现出一大批优秀作品,实在难以舍弃。
报告文学奖初步预计有十个名额,酌情增减。之所以给这么多名额,那是因为报告文学也红,其中很多内容都比较犀利。比如最近一年发表在《人民文学》上反映南疆两山炮战的《覆盖覆盖》,反映西海固地区脱贫攻坚的几篇文章,都在读者中引起巨大反响。《人民文学》已经成为新时期报告文学的一大阵地,很多读者都是冲着报告文学去买的书,没办法,这些内容你在报纸和电视新闻报道上根本看不到,图的就是个新奇新鲜。
诗歌类奖项有十个,颁发给单独一首诗,而不是组诗、长诗和诗集。迟春早禁不住腹诽,单独一首诗实在太短,体现不出诗人在文学上的成就,漏洞也不小,将来搞不好要弄出一地鸡毛。
不过,这就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了。
相比之下,散文类奖要严肃许多。散文杂文奖,只颁发给合集,散文有十个名额,杂文也是十个。
翻译类奖名额有五个,也是颁发给正式出版的文学翻译类书籍。这个奖迟春早感觉含金量十足。翻译家首先你要精通一门外语,然后还要有深厚的写作功底。
他平时有时间的时候会去翻译类评审办公室转转,看看他们选了些什么书上来。一看,不禁大大地羡慕——这工作真清闲啊——翻译类作品本就少,各出版社推荐上来的也就几十本,评委阅读量极小。每次开工作会议,都是在喝茶抽烟聊天打屁中度过的。
选送上来的翻译类文学作品大多是翻译的欧美十八十九世纪的诗歌,有《莱蒙托夫诗集》,有《华滋华斯诗集》,有歌德的《浮士德》,通俗易懂。至于二十世纪欧美现代诗,比如庞德的意象派诗歌,野兽派代表诗人金斯堡的《嚎叫》,还有波德莱尔的作品,那是一部都没选。没办法,现代诗的标准挺乱,选上去难免引起争议,就不折腾了。
比起翻译组的清闲,散文组劳动强度有点大,下面的作协和出版社送上来几百本散文集,有的还很厚实,通读一遍都是一件恼人的任务。关键是,现在的散文都不好看啊。你一翻开书,文章除了写景还是写景,一会儿是家乡的凤尾竹,一会儿是草原上的马兰花,一会儿又是巍峨太行山,千篇一律,看得人直打瞌睡。
作为散文评奖办公室副主任,迟春早就不止一次在同志们面前吐槽:“作家的创作也是分年龄段的,少年心事总是诗,所以,青少年作家大多进行诗歌创作,主要是字少,容易上手。小说则要有一定的文学素养,和大量的写作训练以及对人情事故的认识,所以,小说家的成熟期,大多从二十五岁开始,到五十岁结束。老年人创作激情退散,也只能去写散文了。所以,现在的散文最大的问题是寡淡如水,没有激情,也给不了读者情绪和思想上的触动。”
对他这个观点,办公室的其他评委是认可的,但是没有办法,活儿还得干。
又有人感叹,如果送上来的散文集都有《干校六记》《文化苦旅》那种水准,我们的工作可就有趣多了。
《干校六记》是钱钟书夫人杨洚先生的作品,杨先生淡泊名利,拒绝参奖。孙朝阳的《文化苦旅》能够和她并列,可见大家对他的评价有多高。
可惜文化苦旅大家都读过,所以,只能再去读那些寡淡无味的文章了。
不出意外,孙朝阳的《文化苦旅》顺利入围,进入复选。
今年散文组能打的作品不多,孙朝阳最后拿奖问题不大。
在通讯不发达的八十年代,评委都要现场办公的,不像后世,大伙儿拉个群,群主分发任务,然后每天在群里讨论即可。
因此,鲁奖的各大办公室所选的评委大多是北京本地文化名人,平时在各自单位上班,利用周末节假日和休息时间才会聚在一起研究讨论,搞得很累。
迟春早这个周末来到散文评奖办公室,就听到里面闹哄哄的,好像在谈论什么。
各办公室的评委人数定而十一人,规模颇大。散文办公室的组长是秦牧,他长居广州,担任《作品》杂志社社长,工作繁忙,身体也差,要等到终审的时候才会来北京。
平时就通过电报和电话和办公室联系。
他不在,散文组的日常工作都是迟春早主持。
迟春早事业成功后再没有以往的戾气,为人和气,跟大家相处得不错。见此情形,就笑着问:“这么热闹啊,是不是吴书记要给大家发福利。这天一日日热起来,是该给点防暑降温。”
一个着名评论家笑道:“老迟,发啥钱啊,吴书记吝啬得很,平时有人提这个,他就说你们都是着名作家,随便写几个字发表了就是稿费,好意思问组织要待遇?今天大家讨论的这事是一本小说。最近有个短篇小说很有意思,名字叫《土拨鼠之日》,发表在《科幻海洋》上,不知道老迟你读过没有?”
迟春早阅读范围很广,什么东西都读,尤其喜欢《寻秦记》《故事会》那种通俗文学。不过,办公室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提通俗文学有点上不了台面,在他看来,科幻小说也是通俗文学:“没听说过,我不看闲书的。”
那个评论家说:“《土拨鼠之日》这本小说真是写得太好了,我天晚上看到,被震撼得呀,都失眠了。听说小说作者还是的女作家,也不知道她脑子是怎么做的,想象力如此丰富。”
又有一个散文家点头附和:“对对对,写得太好了。我平时也喜欢科幻小说,读过不少,像这种类型的科幻小说,还是头一回看到。说句不客气的话,看了《土拨鼠之日》我再去看其他科幻小说作家的作品,感觉他们是那么的幼稚。”
“对对对。”又有另外一个评论家将这期《科幻海洋》塞到迟春早手里,让他先看看。并正色道:“老迟,我准备跟踪一下这位作家,搞一个我国科幻小说未来发展方向的研究论文,这个课题我接了,你可不要跟我抢。”
老迟:“谁跟你抢呀,我自己的课题工程浩大,一辈子都搞不完。”
那个评论家仿佛松了一口气:“你不来抢就好,这篇小说真好,这个女作家真是才气逼人,有生之年说不定能拿个《雨果奖》。科幻小说什么最重要,想象力,想象力,还是他的想象力。”
迟春早吃惊:“这么好,那我还真要读读。”
“现在就读,反正也就几千字,花不了多少时间。”众人都说。
迟春早打开杂志只看了一眼,就呆住:孙朝阳,这主角怎么是孙朝阳,好熟悉的名字。
然后,他就被这部短篇小说给震住了。
《土拨鼠之日》的设定很神奇,说的是一个叫孙朝阳的男人,因为某种原因困在同一天反复循环。
故事的主线也简单,就是通过孙朝阳利用时间重值这个漏洞玩弄女性,把整座小城的女性祸害了一个遍。
但是,随着同一天的重复重复重复,他厌恶了这样的生活,开始寻找逃离这一困境的方法。
最后,他终于领悟到人生的意义,找到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的这三个问题的答案,也找到了真爱,结束时间循环。
……
八十年代中期,社会风气逐渐开化,文学作品更是先行一步,开始探讨禁忌题材中的人性问题。
《土拨鼠之日》这篇小说中有大量离经叛道的内容,特别是关于男女关系的部分,对于八十年代的保守的读者而言,简直就是连续暴击。
“这这这……还能这样写……”迟春早瞠目结舌:“这文中的内容和要表达的东西,太超前了。”
但是,正因为太超前,它就是一部佳作,是能够写进国内科幻小说发展史的。
震撼的同时,迟春早突然感觉不对。小说的主人公叫孙朝阳不假,那轻佻散漫的风格不就是朝阳同志吗……难道……不会这么巧吧?
这是阴阳,标准的阴阳;这是抹黑,绝对的抹黑。
迟春早拿孙朝阳当自己最好的朋友看待,不禁气愤,忙拨通《中国散文》杂志社的电话,找到孙助理。
孙朝阳接到迟春早电话很高兴:“老迟,你是不是有好消息要通知我,是不是我的《文化苦旅》进复选了?”
“进复选不是应该的吗,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迟春早问:“孙朝阳,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不要隐瞒。”
孙朝阳:“这么严肃,你问吧。”
迟春早:“朝阳,我问你认不认识一个笔名叫宫婷婷的女作家,写科幻小说的。”
电话那头传来孙朝阳的惨叫:“不认识,不认识,绝对不认识。”
迟春早:“《土拨鼠之日》你读过没有,很巧啊,主角的名字就叫孙朝阳,是不是以你为原型。”
孙朝阳依旧犟嘴;“不认识,天下叫孙朝阳人多了。”
迟春早:“现在这部小说红了,让人知道,你还要不要名声。”
“绝对不是我。”
孙朝阳正在否认,那边就有个工作人员来通知迟教授,吴副书记让各办公室成员开会 。
这是鲁奖的初审总结会。
小说是所有奖项中分量最重的,自然要先说,首先讨论短篇小说,然后是中篇小说,最后才是其他。
总结会的过场话说完,吴胜邦开门见山:“短篇组那边的结果我有意见,个人建议拿掉一部,拿掉孙朝阳的《棋王》。”
迟春早脑袋里嗡一声,心中想:不妙。
于是,他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我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