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尧人年轻,工作能力强,会处事,在单位属于第三梯队。
当年国家的干部选拔有第一梯队,第二梯队,第三梯队的说法。第一梯队就是在职领导,第二梯队则是下一步将要走上领导岗位的同志。至于第三梯队,则是已经进入组织考核范围的人才储备。
第三梯队的要求是二十五岁以下,到九零年不能满三十。在“职场”上,年龄是个宝贝,通常来说,一个人获取新知识,增强个人能力的最佳年龄在二十五到三十五岁之间。一过三十五岁,如果还没有走上重要岗位,上面基本上不会考虑你了。
年龄是个宝,文凭少不了。在干部年轻化和知识化的浪潮下,小尧就这样走进了夜大。希望能够用两到三年时间拿到学历,然后进入第二梯队。
农民家庭出身的娃娃一般都有上进心,意志力也强大,在夜大读了几天书,虽然学的辛苦,但还是能跟上进度,未来拿到毕业证自我感觉问题不大。
唯独就是读书这事牵扯的精力实在太多,。
前头说过,小尧单位在通县和北京城之间,有点距离,但好歹通了班车。他每天一下班就回家拿了妻子给他做的饼子,匆匆忙忙赶去少年宫上课。等到上完课回家,通常都是晚上十点,就要洗脚上床睡觉,照顾家庭这种事情自然是谈不上的。
他的老家在河南安阳林县,但奇怪的是却在黄河以北,风土人情更像是河北。那地方挺穷的,吃水都恼火,不然也不会有红旗渠水利工程。
小尧当年离开家考到北京这边的石化企业,老娘第二年就因病去世,老家那边也帮不了他什么忙。
尧同志结婚早,如今已经是一对双胞胎儿子的父亲。因为是外地人,赤手空拳来京城闯世界,婚后自然就住在岳父岳母家。
老丈人老丈母也喜欢他这个上进而善良的小伙子,拿他当亲儿子看待。只是,岳父年轻的时候都在重工业企业上班,一身都是病,这儿那儿都疼,遇到刮风下雨更是躺在床上动不了。
老岳母是城镇居民,没有退休金。她又是要照顾老伴,又要带两个外孙,累得够呛。
至于小尧的妻子,则在县里一家企业当工人,三班倒,生物钟混乱,回家通常都会扛不住睡死过去。
另外,大家工资都不高,这么多张嘴要吃饭,还真是捉襟见肘,支应不开了。
小尧以前每天读夜大,牵扯的时间和精力实在太多,现在夜大终于挪到周日,这让他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每天在公交车上来回折腾了。
这天上午,小尧干完手头的活,得了空闲,看时间才上午十点,就和办公室说了一声,跑回家去。
老婆昨晚上了夜班,正在床上睡觉。岳父去医院扎银针,岳母则带着他的两个双胞胎儿在院子里学走路。
小尧就用盆装了一家人的脏衣服,蹲地上洗。
夜大的课程他基本上都跟得上,毕竟以前读书的时候也是个聪明的娃娃,底子打得还行,就是英语有点困难。
他一边用手使劲搓着脏衣服,一边念道:“狼狼阿狗,热尔,力乌德阿肯……阿肯……狼狼阿狗……狼狼……”
“小尧,你怎么回来了?”妻子打着哈欠出来。
小尧忙说单位的工作已经做完,下午反正也没事,就溜了号。又说,我是不是打搅你睡觉了。
妻子:“你都念半小时了,又是狼又是狗的,谁睡的着呀?怎么样,学得怎么样?”说着扑哧一声笑起来。
小尧也笑,他看了看妻子那青春美丽的脸,又看了看院子里正在蹒跚学步的两个娃。忽然觉得人生值得:“没问题,学得很好。”
妻子抢过盆儿:“我来洗吧,大老爷们儿做什么家务,让人看到要笑话你的。”
北方老爷们儿在那个年代有点封建,怕老婆,做家务会被人调侃,更何况小尧将来是要做领导的。
小尧却笑道:“咱们家三代贫农,以前吃饭都够戗,讲究个啥啊?穷人家过日子,就得一家人齐心合力,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生活才能一天天好起来。”
妻子:“那我去做饭吧,想吃点什么,还是大饼吗?”
小尧:“我说我想吃烤鸭,你有钱买吗?就连大饼也吃不起了。还别说,你的做的饼啊,我的两个同学,你知道的,孙朝阳和老钟可爱吃了。每天我带了去,一大半都被他们给抢了。都说你的手艺不得了,比大宾馆的厨师还好。”
妻子有点得意:“我谁呀,做的饭能不好吃……哎,还好你只周日才去上课。不然,咱家还真供不起你的饭了。”
说着话,她神色有点黯然:“虽然说我自懂事起家里日子就没好过过,但这样是不对的,小尧,苦日子什么时候到头呢?”
“不是有风声说年底要涨工资吗?”小尧:“等我过两年拿到文凭,日子肯定会好的。”
“对,会好的。”妻子摸着小尧的手,叹息:“好想吃烤鸭啊,馋死我了。”
小尧看到妻子因为上夜班而疲倦的脸,看到她手背露出清晰的血管,心中酸酸的:“面包会有的,烤鸭也会有的。”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有邮递员喊他的名字:“你有一张汇款单,过来签字。”
“汇款单?”小尧有点懵,和妻子接过汇款单,一看数字脑子里嗡地一声,半天才回过神来,竟是一笔二十四块钱的巨款。
没错,真的是巨款。要知道,小尧老婆在厂子里三班倒,一个月才三十元出头。
妻子好奇地看着下面的留言:“稿费,小尧你什么时候投的稿子,你是作家吗?”
小尧定了定神:“我是什么作家,我都在上写作课……不对……”汇款单上是一个叫小玉的责任编辑的留言:尧海同志,你的《我的妈妈》经孙朝阳同志代投,已收到,拟发表于《中国散文》八月,稿费随信附上。
“对,是我写的。”
小尧拿着汇款单,喃喃道:“原来孙朝阳真的是在杂志社工作,他不是吹牛的……咳,你在做什么?”
却见,妻子已经在收拾打扮了:“小尧,走,我上街,买烤鸭去,想吃。有钱了,我们终于有钱了!”
小尧:“走,买。”
他们最后还是没有买成烤鸭。
穷人家的钱都是勒紧了的。
小尧夫妻有工资,老岳父有退休金,都不高。家里有六张嘴要吃饭,米面煤炭水电暖气,四时衣裳,大伙儿看病的开销,都是刚需。一年下来,基本上是分币不剩。
这还是在一家人平安的前提条件下,如果家里出点事,那就是要老命了。
多了这二十四块,立即就松动了,也有了腾挪的余地,烤鸭实在是舍不得吃。
夫妻俩在街上转了半天,怎么也下不了手。
最后,小尧花了两分钱给妻子买了条小纱巾,给她在辫子上扎了个蝴蝶结,笑道:“好看,跟你结婚时一样好看。我这辈子啊,真的对不起好多人,对不起我妈妈,对不起岳父岳母,对不起孩子,尤其是对不起你。我会努力读书,努力工作,我就不信这辈子就这样了。”
妻子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尧,你老说这些让人难过的话,真讨厌。咱们买袋面粉回去吧,给你同学做饼子,买最好的七二粉。”
后来,饼子烤好带给孙朝阳的时候,孙同志却不满,说:“这是啥,怎么这么软,没嚼劲啊。谁让你用七二粉的,要八五粉,最好是全麦的那种,咱吃的就是那种味儿,杀风景,太杀风景。”
他很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