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北麓,河西走廊的最西端。
骄阳似火,热辣辣的太阳直射着大地。
一支举着秦字大旗的队伍,脚踏着被晒得发蔫的杂草,沿着几乎看不清痕迹的道路行进。
庞大的队伍中,有做秦人打扮的士兵,以及身穿各色服装的胡商,但更多的,是骑在马背上的月氏骑兵。
尽管天气极为炎热,但坐在骆驼背上的骑手,却高高举起手中的大旗,任由汗流浃背,眼冒金星,大旗却没有一丝摇摆。
这,是他们的信仰!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那些牵着牲畜行进的胡商。
他们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喘着粗气,艰难且习惯性地跟着驼队前行。
在冥泽的时候,他们被一伙沙漠马匪抢劫,恰逢秦人的使团经过,将马匪杀退,之后胡商们就死乞白赖跟着使团一起前行。
当然了,不是白跟。
“马匪,任何时候都要剿!秦人来了,你们的好日子就有了!”
柴武骑在马背上,对身边几个感恩戴德的胡商许着几乎兑现不了的承诺。
蔡寅微不可见的撇了撇嘴,看向另一侧的胡商问道:“还有多远,才能到伊吾(今新疆哈密)?”
他边说,边学着胡商的样子,用麻布将马蹄包紧,这是用来防备毒蛇、蝎子等毒虫用的。
那个被他问道的胡商想了想,随即肯定的说道:“大约再走半天的路,就会进入流沙区,再穿过两个绿洲,就出了月氏人的地界,然后再走十天,就能看见伊吾城了!”
蔡寅在心中哀叹,他开始有些后悔接下这个出使西域的任务了。
无他,一路上看不到几个活人,真真正正的‘人民少而禽兽多’……
不过,一想到出使结束之后的青史留名,他心中就再次充满了干劲!
蔡寅想起了队伍中那些农家学子手中拿着的,据说是皇帝陛下亲自绘制的草图,上面不仅有诸如哈密瓜、葡萄之类的水果,还有被标注为特级的农作物,一时间思绪绵延。
“哥哥……”
一声略显僵硬的声音,将蔡寅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他转头看去,只见是一个高鼻深目,肤色白皙的胡姬,对方身上披着一件满是补丁的麻布披肩,将一个装着清水的水囊递了过来。
这,就是胡商们跟着秦人使团的其中一个报酬,这些女子都是胡商的姬妾,平日里用来满足自身欲望,等到遇到马匪或者是现在的情况,再将之敬献出去,换取自己保命的机会。
蔡寅接过水囊,看着眼前胡姬若隐若现的身体,第一次在心中觉得,皇帝陛下命他们出使西域各国,应该不单单是为了种在地里的葡萄和哈密瓜……吧!
驼队之中,和蔡寅的泰然自若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那一群从中原打包过来的农家士子。
他们在面对胡姬的撩拨时,心中只浮现出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这么灵巧的手臂,不去织布可惜了……
于是,农家士子们周围一丈之地,再也没有任何一个胡姬想要靠近。
毕竟胡姬是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跟在秦使身边,既享受保护,又高她们原本的主人一头,顺便混吃混喝,不是来学着如何耕种和织布的!
不过农家士子们也毫不在意,他们平日过的生活,其实和儒家的颜回很像,‘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所以胡姬们远离了他们,农家这群人反而觉得很好。
不过此刻,农家士子中爆发了一番小规模的争执。
主要原因就是他们一路而来,又搜集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植物种子,他们争执的焦点在于,谁快马向东,将这些种子送回咸阳!
一方面他们想要亲自看着这些种子生根发芽,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想要继续向西,寻找更多从没有见过的种子。
…………
蜀郡,僰道县,僰道城(今四川宜宾)。
郦商从一座干栏式的竹屋中走出,有些烦躁的听着远处造纸坊内有节奏的敲打声,竹屋内的床上沉沉睡着的,是当地一个僰人部落首领的女儿。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自从因为纳了两个越女而被自家大哥满咸阳城追着打以后,郦商彻底放飞自我,在张苍的教唆下,开始了自己收集各族女子的生活。
“校尉,咱们今天进山吗?”一个越骑营的百将从远处走来,看着郦商房间内的春光,一脸艳羡的询问。
他们虽然从南海郡携带了不少土特产到咸阳城售卖,但在那里盛行的消费主义之下,手中的钱财就像阳光下的积雪一样,转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仅如此,几乎所有的越人,都或多或少的欠了官府一大笔钱……
所以,为了偿还自己欠官府的钱,他们几乎是抢着跟随郦商南下,为新开辟的种植园提供武力保护,以及抓捕可能会劫掠种植园的野人,来换取用于还债的报酬。
郦商打了个哈欠,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后腰:“进呀,为什么不进?”
“不管是种植园,还是造纸坊,缺人缺成什么样子了?掌管这里产业的少府官员说了,僰人隶臣的收购价,只要是四肢健全的,统统加五百钱!”
越人百将懊悔的喊了一声:“哎呀,早知道就不下手那么狠了!校尉,以后咱们进山的时候,还是别拿环首刀或短戈之类的,全拿木头棒子好了!”
郦商笑着点了点头:“说的在理,那一个僰人,可是价值好几千钱呢!杀了就亏了!”
越人百将凑过来小声问道:“校尉,隶妾涨价了吗?”
郦商摇了摇头说道:“咱们这里路不好,不光是物资不好转运,隶妾也很难运到能卖个高价的北地郡或是上郡,所以只是顺江而下,卖到巴郡。可问题是,巴郡缺的也是能干重活的隶臣,不是隶妾!”
“嗯,这样吧,等回来我去找找少府的官员,让他想办法弄几个善于养蚕缫丝的工师,然后教授这些隶妾养蚕制衣,这样她们就升值了!”
就在越人百将还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城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俄顷,一名守卫匆匆跑来。
“禀报校尉,蜀郡郡守常頞(è)到了!”
郦商微微皱眉:“他来做什么?咱们直接归属于陛下,并不归蜀郡管理啊?”
越人百将同样皱着眉头:“校尉,常頞是谁?难不成是因为我们抓了很多僰人,妨碍到了他蜀郡官吏的考评?”
郦商惊奇的问道:“哎呀,连考评你都知道了?”
他不等越人百将回答,接着说道:“蜀郡郡守常頞,就是当年攻破夜郎国,设夜郎、汉阳二县的秦将,咱们现在进山的五尺道,就是人家主持修建的!”
说完,郦商整理了一下衣冠,快步向寨子外走去。
“见过郡守!”
“不必多礼,老夫今日此来,是有一事相求!”
郦商直起身,看着面前这个头发花白,头上戴着双板长冠的老者,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
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越骑校尉,而对方却是蜀郡的郡守,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郡的无冕之王,这样的一个人,也有事情要求他来办吗?
常頞强颜欢笑了一下,但随即脸上浮现出几分杀气:“巴郡阆中县的巴人反了!”
郦商微微侧目:“巴郡的巴人造反,让巴郡郡守派兵平叛不就好了,跟咱们有什么干系?”
常頞摇摇头说道:“说的也是,但巴郡郡守以邻为壑,派兵将这伙巴人从自家地界上赶走了!现在这伙巴人投奔了咱们蜀郡的巴人,据嘉明县来报,现在大约有四五千巴人,就盘踞在巴蜀之间!”
郦商笑着说道:“也就是说,蜀郡出兵,巴人就跑回巴郡;巴郡出兵,巴人再跑回蜀郡?”
常頞脸上带着几分哭笑不得的神情:“就是这样啊!郦校尉可能有所不知,跨郡调兵,需要上报陛下批准,否则就按谋逆罪论处!”
“但巴、蜀两郡联合之后,再奏明陛下,等到陛下批复之后,只怕这场叛乱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郦商赞同的点点头,清缴叛军这种事情,的确是拖不得。
他看着常頞问道:“不知道我能为常郡守做些什么?”
常頞略微沉吟了一下说道:“郦校尉带领越骑营北上去剿灭这伙巴人,我再从蜀郡调拨五千郡兵,也归属于你指挥。只是他们不能越境,只能在蜀郡一侧堵漏。”
郦商皱着眉头说道:“那么,要是巴人逃往巴郡了呢?越骑营是陛下私军,有越境追剿之权,但我接到的命令,是守卫种植园,以及擒拿周围可能对种植园造成威胁的野人!”
他有些犹豫的说道:“要是越骑营私自北上,一旦被陛下知道,这个罪名我可但当不起!”
常頞笑着摇头说道:“郦校尉不必担心,正所谓事急从权,越骑营调动平叛的事情,我来给陛下上加急奏疏,想来陛下是一定会应允的!”
他看着点头表示赞同的郦商,接着说道:“此次老夫前来,所带的两千郡兵,就留下来作为种植园的守卫,有老夫调教出的郡兵守卫,种植园的安全必然无虞,郦校尉可免除后顾之忧,专心平叛。”
郦商摊开手,笑着说道:“常郡守面面俱到,郦商拜服,只是不知道巴郡那边,是不是可以联合行动。不要求他们越境调兵,只需要派出郡兵,守住各处要道,防止巴人逃窜就行!”
常頞抚须而笑:“郦校尉果然不凡,这一点,老夫即刻行文巴郡,让他们严防叛贼逃窜!”
郦商看了看不住对他使眼色的越人百将,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那,抓到的战俘?”
常頞哈哈一笑:“自然尽数归越骑营所有!”
“这多不好意思!但既然常郡守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推脱!”郦商连珠炮般说道:“我即刻前去下令,今天中午时分就可开拔……”
…………
咸阳城,灞水南岸。
季布戴着斗笠,牵着一匹土黄色的草原马,在他的身前,是双眼泛红的钟离眛。
季布一脸嫌弃的向后退了半步:“你哭什么?是不是个男人?你就这么舍不得我?你不会喜欢的是男人吧?告诉你,我可是家中独苗,我老娘还指望着我娶妻生子呢!”
钟离眛:he~tui!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说道:“乃公只是迷眼了!”
季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一声说道:“哎,回想起当初咱们初见之时,仿佛还在昨天,可转眼之间,咱们就要天各一方,乃公不在的时候,你要紧锁房门,别让野男人……”
钟离眛:he~tui!
他打断季布的话,一脸鄙夷的说道:“屁的天各一方,你不过是被陛下任命为荥阳县令而已,距离咸阳城,不过数日的路程,哪来的天各一方?”
季布尴尬的笑了笑,挠了挠脸说道:“你说陛下都没有见过我,怎么就会任命我做了荥阳县令?难不成是陈婴那厮向皇帝举荐了我?”
“你这厮是乌龟背上刮毡毛,想得美!”
陈婴摇着折扇从远处走来,笑呵呵的向钟离眛点头回礼。
他转头看着季布说道:“其实你和陛下见过面!”
季布歪着脑袋,一脸疑惑:“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陈婴举起手比划了一下:“你还记得有这么一个男子吗?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直裾,高鼻凤目,嘴唇上留着两撇很帅气的小胡子……”
季布恍然大悟,压低了声音说道:“那就是陛下?不是说陛下是天神之子吗,我怎么没有感觉到……”
陈婴刷的合上折扇,照着季布的脑袋敲了一下:“那是你眼瞎,你睁眼看看此时的大秦,陛下若不是天神之子,怎么能有如此巨变!”
钟离眛一脸赞同的频频点头。
季布虽然有些不服,但对于陈婴所说,还是有几分认同的。
他看着陈婴问道:“虽说今日官员休沐,但你特意从林光宫跑回咸阳城,恐怕不止是为了给我送行这么简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