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真正的暴风骤雨过后,莫愁湖上的烟雨蒙蒙。
还是在晚上,华灯初上,偌大的莫愁湖湖面,只有一艘船只在湖中慢吞吞的行驶着。
仔细看时,这艘船并不是常见的画舫,而是一艘兵船!
是的,莫愁湖所在的秦淮河直通长江,并通过外城的定淮门与秦淮河的主航道相通,兵船完可以驶到这里。
不过,问题来了,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竟让平日游船如织的莫愁湖上只剩下这一艘兵船?
这艘兵船是一艘如今长江江面常见的两层楼船,首层甲板布有一些小口径的火炮、碗口铳等物,船首尾还有可以伸缩的粗长竹竿,从那里可以喷出烟雾——与朝鲜龟船的战法相似,当然了,自然是从大明传到朝鲜去的。
首层甲板上那一层楼里,设有船户多扇,自然是施放弓箭和火铳的地方,在船楼的正中插着一根桅杆,大明的三角龙旗在湖上的微风中有气无力地挥动着。
这艘船本是大明南京水师总兵的座舰,如今却是高官云集。
前几日,史可法的幕僚就赶到了南京,并将讯息先传给了通政使方以智,方以智赶紧通报了首辅李邦华。
李邦华一开始被这个惊人的消息吓到了,不过他终究是能在万分危急之时敢于在流贼的夹缝中将太子护送南下之人,当即想到,“这个消息若是传到南京,必定引起轩然大波,按照东林士子的想法,那肯定是要寸土不让,死守江北的,江南又是东林士子的腹地,若是朝廷下达与蛮贼议和的命令,第二日所有言官的谏书、弹劾书会将皇帝案头堆满”
“国子监、翰林院也会群议汹汹,不过眼下江北各镇中损失的主要是骑兵,步军还有相当的数量,若是一仗不打便放弃江北也说不过去,可如果蛮贼的水师进入长江,到时候明军恐怕会部丢在江北!”
兹事体大,他也不敢擅自做主,不过当他将这个讯息向皇帝汇报时,十八岁的朱慈烺当即晕倒了。
朱慈烺病倒了,正昏迷不醒。
外有大敌,内有诸事烦扰,饶是李邦华老当益壮,七十三岁的他还是被击倒了,他一夜未睡,当他从书房窗户的缝隙里感受到天色大亮后才下定了决心。
在他洗漱时,从那面来自大夏国硕大的“穿衣镜”里陡然发现自己须发白了!
“皓首苍髯匹夫!”
他自嘲了一句后立即让家人将自己的帖子送了出去。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最在意的钱谦益竟然第一个回复了。
“首辅,内城憋闷,不如到外城莫愁湖上泛舟,那里清风习习,湖面开阔,当可开动思虑,定下大计”
李邦华同意了,自从他来到南京后,还没有去闻名遐迩的秦淮河游玩一番呢。
于是,便有了眼下的情形,首辅大人出面,自然所有的画舫都不能运营了,就连寻常跋扈的方国安也不敢出声——南京水师总兵是北城大营的卜从善兼任的,李邦华等人虽然来到了莫愁湖,不过对外宣称的则是兵部演练,闲人回避云云。
船楼里,除了皓首苍髯的李邦华,还有兵部尚书吕大器、礼部侍郎马士英、户部尚书倪元璐、吏部侍郎钱谦益,另外,在马士英的要求下,通政使方以智、兵部主事阮大铖也与会了。
眼下,以阮大铖的官位最低,于是便由他担任其伺候各位的任务,他倒是没有丝毫的介意,以花甲之年甘之如饴地担负起了这个任务。
李邦华能让他与会,自然是马士英以前跟他提起过阮大铖曾经预测过江北的形势以及自己的应对策略,现在看来,阮大铖想的倒是一点也没错,他虽是阉党出身,不过当前形势艰危,当不拘一格用人才,平素洒脱的李邦华倒是没有在这上面纠缠过多。
何况,在崇祯帝的后期,他似乎对赐死魏忠贤隐隐有些悔意,这在朝堂的一些大臣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眼下,都察院右都御史黄道周、吏部尚书姜曰广、工部尚书王铎、刑部尚书袁继咸并没有与会,在李邦华的想法里,只要说服了东林巨擘钱谦益,便由他去说服姜曰广、王铎、黄道周等人,而袁继咸则由吕大器去说服,至于剩余的那些侍郎、主事则由自己以及在座的分别说服就是了。
故此,钱谦益的地位便愈发重要起来,他可是东林文坛领袖,门下学生、门客、友人几乎遍布江南,又与同样沉迷诗画的王铎过从甚密,而王铎又与姜曰广交好,故此,只要搞定钱谦益,便能搞定王铎、姜曰广,至于黄道周,除了钱谦益,李邦华自己也能出面劝说。
在座的几人,除了钱谦益之外,像吕大器、马士英、阮大铖都以“知兵”着称,李邦华主要是想听听他们的具体建议。
尚有一人。
提督操江,挂兵部尚书衔,五十四岁的孙传庭,虽然他的身份尴尬,不过就连一向自视甚高的吕大器也认为就“知兵”这一项,在座的与孙传庭比起来无出其右。
研讨已经进行了一半,在过去的研讨中,钱谦益已经同意了说服刚才所说的那几位不要在朝堂上捣乱,而皇帝的老师、年轻的方以智也同意发动同年去说服各科给事中。
眼下却面临一个问题。
兵部尚书吕大器依然坚持在江北节节抵抗,同时动员左梦庚的人马北上增援。
“吕部堂”,此时方以智说话了,他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纸片,“这是通政使司刚刚收到的安庆总兵发给陛下的密折,您看看”
原来这是安庆总兵马得功发给皇帝的,并没有经过兵部。
吕大器眼里闪过一丝不满,不过也无可奈何,朱慈烺上位后继承了崇祯帝的做法,麾下只要是总兵以上职位者,可以直接向皇帝呈奏密折。
吕大器接过密折一看,先是沉静如水,接着便面色大变,半晌,他闭上了眼睛,将密折紧紧抓在手里,嘴里嗫嚅着,“怎么会……”
见到其他人诧异的目光,方以智说道:“诸位,这是学生刚刚接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呈递给内廷,几日前,湖北的流贼白旺部趁着我军大部北上与蛮贼大战之时窜入安庆府,在境内大肆烧杀劫掠,安庆总兵马得功麾下没有骑兵,不敢出城攻击,只能紧守城池”
“恰好先前布置在这里的忠义伯金声恒出手了,彼等与流贼在宿松附近连番大战……”
“如何?”,这个讯息除了李邦华别人都不知晓,此时都赶紧问道,声音里隐隐透着渴望。
“忠义伯一开始还是占据优势,不过最终还是败了,军四万人马,能成功坐船退到江南的不到两万,还丢了部的骑兵!”
“啊?!”
众人皆是大惊,一时,“可恶的流贼”、“天杀的流贼”、“可恶!”之声四起。
阮大铖突然问道:“应该不止这些吧,如果流贼战力如此强悍,将江北让给蛮贼,让彼等与流贼死拼倒也是一件好事”
“可惜啊”,方以智的神色也变了,“学生刚接到这个讯息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往下一看……”
“如何?”
“贼将白旺东去的讯息没有瞒过蛮贼,彼等从信阳南下,攻破武阳关,长驱南下,白旺的老巢德安府北面的屏障应山县应声而降,白旺得知后让贼将王得仁,诨号王杂毛的带领几千精骑北上,结果在德安城下又是大败”
“王得仁当即降了蛮贼,诸位,湖北的李贼部队有两支,兵力最强的便是这白旺部,而白旺部兵力最强者则是王杂毛,王杂毛一降,白旺在江北也待不住了,在几日之内,李贼留在江北的部队部渡过大江退到了湖南、武昌!”
“啊?!”
阮大铖却哼了一声,“李贼倒是果决”
“圆海”,李邦华说道,“你说说吧,我军该当如何?”
阮大铖赶紧施了一礼,“首辅,诸位部堂,眼下形势是明摆着,单论战力,蛮贼之强,远胜于我,更胜流贼,而我军精锐,咸在江北,若是被蛮贼水师突入长江,切断退路,我国精锐将毁之一旦!”
“故此,学生以为,为今之计,只有尽快与彼等议和,将困在江北的精锐撤回江南,之后,厉兵秣马,尽快击破流贼,收服部江南之地,在蛮贼进一步南下之前稳住半壁江山,届时,再与之决战,是胜是负就各凭天意了”
李邦华点点头,他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孙传庭,“伯雅,你也说说嘛”
在刚才各人慷慨陈词之时,只有孙传庭微闭双眼,像一个老僧那样,似乎入定了,其实在他的内心一直在翻腾着。
“秀荣啊秀荣,你终究是向大明动手了,原本在我心里是怀着怨恨的,不过这几年下来,河北三省在你的打理下,竟一改往日凋敝荒芜之景,到处是繁荣茂盛之状,除了士林不满意,上下无一不说你的好,这样的情形,究竟是好还是坏?”
“不不不,我孙传庭累受皇恩,岂能为敌国说话?”
正魂游天外,李邦华的声音让他回到了现实,他又回复了以往那种严肃端庄的模样。
“首辅,诸位,既然能提出撤出江北,保存精锐,以空间换时间的想法……”
“以空间换时间?”
“咳咳,就是放弃江北,换得几年平和的时间”,孙传庭一阵尴尬,心想:“这还是以前与秀荣这厮谈话时从他那里得来的,放到眼下倒是十分贴切”
继续说道:“假如我大明真能与蛮贼达成议和,并保证有五年以上的缓冲时间,那么问题来了,长江以南还有李贼,长江以北还有张贼,更有汉中的贺贼,我大明能够在五年之内歼灭上述诸贼,然后还有时间来厉兵秣马,集中精力对付蛮贼吗?”
吕大器瞪了他一眼,“那你的意思呢?”
“诸位”,孙传庭站了起来,“那张贼南下、东去之行先后受到吴三桂、曾英的打击,西边靠近夷地又受到杨展的压迫,惶惶不可终日,以依我看来,想要最终战胜蛮贼,不如招降张贼!”
“啊?!”
“荒谬!”
“狂悖!张贼曾破坏皇陵,岂能赦免?”
孙传庭冷笑道:“他是破坏过皇陵,不过在谷城时不也受过招抚?”
李邦华与吕大器对望一眼,双方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希望。
李邦华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推开方以智的扶持,独自一人走出舱外。
此时,莫愁湖上的烟雾依旧蒙蒙,根本看不清湖面,不远处倒是有朦朦胧胧的灯光传过来,隐隐约约还有丝竹之声,烟雾中,城墙、钟山高耸。
“大好河山,难道又要落入胡虏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