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今日有些疲乏不大想见她,就打发嬷嬷请她回去,让嬷嬷就跟她说,昨日之事乃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那嬷嬷去了,回来说道:“回禀侯爷,那姑娘说什么不肯回去,偏要当面道谢才肯罢休。”
杜若无法,只得叫人带她上偏厅等着,往偏厅去时又心想道他家南边做生意的,倒可以请教一二。
进了偏厅,就看见昨天那个姑娘正在那静坐等候,她今日依然著着素色的衣衫,却未簪白花,一根银色的发带堪堪将满头乌压压的黑发笼住。瓜子脸,一双丹凤眼黑白分明,眉梢含情。许是最近家中变故的原因,她的脸色略显苍白,身材更加瘦削,更有一种风流态度。
那姑娘见杜若来了,忙朝杜若跪下相谢:“民女徐贝娘,跪谢侯爷昨日救命之恩。”又要磕头,杜若忙亲手要扶起她,“姐姐不必多礼,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那徐贝娘也不让杜若扶起来,杜若力气小犟她不过,放她俯身下去行了三拜的大礼。
“于侯爷来说是举手之劳,与民女却是再造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又要磕头,杜若赶紧让气力大的嬷嬷将她扶起来。“姐姐快起来吧,可折杀我了。”
待嬷嬷扶徐贝娘坐好,杜若才问,“令堂可好些了?”
“母亲今日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多谢侯爷的关心。”顿了顿又说道:“本不该民女出面道谢,只是家中没有兄长,父亲又遇害故去,母亲卧病在床,只有民女冒昧来访,还望侯爷恕罪。”
“无事,无事。”便有小丫头上来添茶倒水,杜若又问:“不知姐姐祖籍何处?”
“民女乃杭州府人,家中做着丝绸生意。”
杜若见这徐贝娘行事回答,不卑不亢,不同于古代一般女儿作态,心里多了一分好感。
“不知姐姐如今有何打算?”杜若倒是很好奇她一个弱女子遇此变故要如何处置。
“不过是尽了儿女的本分罢了,待家母身体大好了,那几个恶棍过了公堂,民女与家姐就要扶灵回乡了。”徐贝娘这几日也是强撑过来的,她家中豪富,自幼娇生惯养,何时吃过这种苦。“家中尚有一个幼弟,以后只与母亲、姐姐将幼弟抚养成人就罢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见没有什么好说的,徐贝娘就要告辞。
“姐姐家务繁忙,我也不便留你了。如今你我两人有缘相识一场,日后若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我年纪虽小,能帮的也可以帮上一把。”
那徐贝娘又拿出一个木匣子来双手拿着递给杜若:“承蒙侯爷大恩,无有回报。这是我们那里的吉绣,不值几个钱,只图一个吉祥寓意,愿侯爷好人有好报,身体健康,家宅兴旺。”
杜若不好推拒,接了过去,道谢后那徐贝娘由嬷嬷送出去了。
待人已不见了,杜若方打开匣子,将其中的绣件展开来看,却见绣的是牡丹争放的图样。绣件看大小应是一件炕屏,十分轻薄,想来是什么稀奇料子。淡红色背景中其中牡丹争艳,蜂蝶飞舞。杜若虽然对刺绣价格没有研究,见到的这样一件作品自然也是能看出它价值不菲的。他亲自将绣件收好了,才将匣子交给跟着的丫头让她好生收好。
时间转眼过去,很快就到了七月初三万寿节。
弘治皇帝的生辰已经有四五年没有大办了,今年礼部的奏折照例又被驳回了。今年万寿节百官没了筵席可参加,可杜若这个义子的礼却不能不仔细着送。
杜若还在孝中,就不好进宫行礼,因此七月初二那天,杜若早早的清点好,杜林亲自压着将备好的礼送入宫中。礼送完了,杜若就丢开手再不管了。
七月初三一大早,百官,勋贵就往宫中去给皇帝行礼。晚上宫中又摆了家宴,万寿节也就这样过了。日子是过了,杜若送的东西激起的浪花却没平息下去。
第二天的朝会上,这个看起来有些丑的木制印刷机引发了一场辩论。
这印刷机长得在明代人眼里实在长得古怪,一个像桌子一样的东西在下,上面骑着一个安着滚轴的木架子。那下面的桌子上摆着木头框子,上面固定着白纸,旁边伸出一个木托子,托着排好的铅板。机器全身都漆成大红色,让这长得古古怪怪的机器看的更像那志怪传奇中说的鬼怪异兽。
朝堂上百官都看着这个漆红的木头怪兽,谁也不敢说话。朱佑樘在上面见往日不停嘴的御史言官谁都不说话,心中冷笑,“你们没见过这个东西,昨日朕见了,觉得不错。今日让你们看看。”众人还是不说话。
旁边的蒋琮见时机差不多了,偷偷挥手让昨天刚刚学会用这机器的小太监上去演示。
那小太监两三步跑上去,也不看那些官员们,将那铅板啪嗒合上,放下滚轴滚滚,掀起印好的纸又合上,如此往复。不大一会儿,就印了好些纸。此时又来了一个抱着铅板的小太监,将印好铅板换下,换上新铅板,又将印好的纸拿下去。众人摒气无声中,过了大半个时辰,其间换了十好几版,又换了好些回纸。
那太监印完了,将东西都收起来,带下去了,只留那机器在堂上。片刻,又有好几个小太监将抱着一叠叠分好的纸一排一本的给两旁的官员们发下去。
发书声,翻阅声,窃窃私语声,寂静的大殿顿时喧闹起来。众官员拿到了那纸册一看,印的却是三字经,一个个字迹清晰干净,排版横平竖直,与寻常雕版模糊歪斜不同。大家还在讨论字迹、排版时,几个通寻常经济世故的大人已经意识到这机器的不寻常之处。
先不说这什么印刷机印刷的质量稍好于寻常制书,单单是这印书方便干净和快了五六倍的速度,也足够使书籍制作这个行当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们现在可有什么话说?”朱厚照来到明朝后经常潜移默化的告诉朱佑樘重视技术创新的好处。朱佑樘表面不以为然,私底下却深受影响,总想将各式制造局,制造局,杂工局放开不由官营。
只是朱佑樘有心做事,却一直遭到朝廷上下的抵制。诚然朱佑樘是皇帝,这种事情一个人的巴掌是拍不响的。前几日内阁又在议事时与朱佑樘意见相左,一大批言官纷纷进言,这些事乃奇技淫巧,望圣上三思。其实不过是百官保护自己的利益罢了。这些这个局那个局,不是有各个官员的股份就是有孝敬可拿,如今要放开手,谁愿意呢?直惹得朱佑樘又动了一回怒。今天朱佑樘是拿杜若的东西煞他们的锐气呢。
“祝舟,听说京城中有名的永顺书堂是你家的产业。就你来说说如何。”朱佑樘笑得得意,言语中的轻快,谁都听得出来。
祝舟额头冷汗直流,他只是一个小小的言官,也是前几日上书的人之一,如何不懂朱佑樘的心思。
前面是皇帝,后面是一溜的同僚上级,他如实说也不是,不如实说也不是。
“回禀陛下,微臣家中确是有永顺书堂的干股,只是并不经营,这印刷之事,微臣……并不知晓。”
“你既不知”朱佑樘笑意吟吟的扫过殿下众人,“徐爱卿,你说说。”
徐溥六月才升任当朝首辅,性情凝重有度,最得朱佑樘信任。
“回禀圣上,臣也是第一次见这印刷机,觉得十分稀奇。如今得此机器也是大幸,只是不知造价如何。”徐溥已经六十好几了,头发已经花白,声音依然洪亮。“如果价格公道,今年司礼监和国子监,此外如礼部、户部、都察院、大理寺、兵部、工部、钦天监等,可以省下一大笔钱。人员也可裁撤一番。”
徐溥这话指出了三个问题,一是此物要推行必然要购置机器,要花费人力物力;二是此事涉及司礼监、国子监、礼部、户部、都察院、大理寺、兵部、工部、钦天监等还有其他地方的印刷局,不能一时着急就能办好的;三是事就这么多,机器帮人做了事,这人可往何处去。
朱佑樘听了也不恼,笑着问:“蒋琮,这东西造价如何?”
“这机器造价,若量大就一两五钱,若只得十辆以下,二两银子就可,铅板等是另算钱的,视字数雕工等而订。”杜若还想着赚钱呢,自然将价格细细用笔记了,也呈进了宫。
“回禀圣上,臣有疑问。”说话的是李东阳,小时有神童的美誉,曾在朱佑樘东宫中做过讲官的,“这买卖讲究仁义二字,有市不二价、市贾不二之说。为何一样的物件,要当两样卖?”
蒋琮当然早备好了说辞,“做这样的人说了,做这一样东西,一件两件,耗费功夫,自然价贵。若量多起来,料一起备了,活一起做了,自然价就下来了。这才是让利与民。”
李东阳听了,正要分辨,被徐溥一瞥,把话又咽下去了。
其后百官有道喜的,又打哈哈的,更兼各种鸡毛蒜皮的事,一场早朝就过去了。
散了朝,几人走在甬道上,徐溥说道:“皇上这是铁了心,要裁了各处的暗例。”朱佑樘即位后狠查一番贪污受贿的,只是平日那点俸禄哪够花销,都在这些不着眼的地方打着主意呢。
“希贤,你在太子那里,太子可有什么风声?”这希贤说的是刘健,他字希贤,太子还未出阁讲学,如今只有刘健一个师傅。
“太子还是那般,没有话露出来。这印刷机我确实知道,是安定侯府的小侯爷弄出来的,太子在我面前叨咕了好几天。”刘健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他如今是太子唯一的师傅,自然与往日不同,不欲与徐溥等人和在一起。
徐溥自然看出来了,不过各自回衙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