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
李常笑披着袈裟,整个人看上去风尘仆仆的。
他双手合十,默念了一句佛咒,下一秒就出现在薛褒的房中。
纱窗仍然倒映着人影,正是守在外头的薛放。
李常笑微微颔首,屈指一弹,在纱窗上造出动静。
外面的人影起初慌乱,不过很快像是反应过来什么,借着月光躬身一礼,而后继续守着门关。
……
李常笑望着沉鼾的老者,轻轻喊了一句。
“老薛。”
此话一出,床上的老者很快有了动静。
他艰难地转过头,睁开浑浊的双眼,朦朦胧胧隐约看见一道袈裟身影。
“有劳大师千里赶来,薛某,惭愧至极。”
李常笑在床边坐下,面露无奈:“客套的话莫要再说。贫僧今日来,是送别老友的。”
“咳,咳咳。”薛褒咳了几声,继而露出笑容:“薛某与大师相识十余载,一句‘老友’无愧矣。”
“贫僧先要恭喜老友。”李常笑说着合十一礼。
薛褒问道:“大师,薛某都这样了,喜从何来?”
“这一喜,当然是恭喜薛施主无疾而终。他日入了往生,何处都可去得。”
薛褒一愣,而后大笑:“大师此言在理。真要是有往生,薛某定要到西天极乐走一遭,看看是否真有僧肇大师说的那么美好。”
闻言,李常笑神色认真地解释:“恐怕老友要失望了。”
“这是为何?”
“贫僧知老友行走世间,有三好:好酒肉,好美妾,好诗赋。而在西天极乐,这三者一概没有。”
薛褒听了当即摇头:“这怎么使得。罢了,薛某不去了。”
李常笑并不意外薛褒的选择。
他从脖子的珠串上,取下来一颗菩提子,塞到薛褒的手中。
“既得称呼一声老友,贫僧自然也不是光说不做之人。这菩提子你且带上,若是真到极乐,有其护持,也可带你回来。”
感受到手中厚实的分量,薛褒只觉得自己的又一遗憾得以放下了。
霎时间,原本吊着的气又散了许多。
薛褒又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他只能费力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太完整的笑容。
李常笑望着他,深深一礼:“贫僧还想与老友畅谈,可惜老友时间不多。看薛放那小子在外面等的难受,不如换他进来。”
然而,薛褒此刻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
眼前只有灰蒙蒙一片,遮蔽了他所有的去路。
薛褒下意识抬手,手中的菩提子绽放出璀璨的佛光,霎时间将浓雾给驱散。
薄雾之后,是一面剔透无暇的水镜。
薛褒走到水镜前头,镜面很快显示出画面,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人名。
薛道衡。
不知道为什么,薛褒觉得这薛道衡似乎与自己存在某种关联。
下一秒,水镜中的画面开始变化。
只是眨眼的功夫,就走完了薛道衡从少年到老年的历程。
薛褒望着命运的轨迹,还有那个在天牢中凄惨死去的背影,莫名有种身临其境的悲伤与愤恨。
不过在这一刻,薛褒也明白了自己与对方的关联。
画面消失。
昏黄的卧房中
薛褒气虚体弱,张合着唇齿。
薛放跪在近前,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他读懂这唇语的意思:老友,谢了!
……
子夜时,薛褒离世。
薛家阖府一片哀凄,高门悬上白灯笼,族中子弟披孝服。
袅袅灰烟升腾,萦绕在万泉县城的上空,久久不曾散去,最终又飘向了西面。
李常笑整宿未眠。
天刚亮,鸡啼声划过星空。
城门再度打开,许多卖吃食的、挑担的、赶集的全都一股脑进来。
李常笑寻了一处面摊坐下,给了店家三文铜板,要一小碗清汤面。
等面时,身旁的街道不时有马匹行过,伴随着薛府方向传来的弦音。
“又有大老爷离世了。”
“好像是东城薛家的方向。”
“薛老大人?那可是少有的大善人,不行,一会定要去吊唁。”
……
这时,李常笑的汤面上来了。
店家笑容格外热情:“大师,这是你的面。”
“谢了。”
店家再度开口,伸手指向城东的方向:“可否劳烦您顺带看顾一下小店,小老儿要去薛府探探情况。”
李常笑点头答应:“当然可以,不过店家你与薛氏有旧?”
“不敢攀交情。年初的大雪时,城里闹灾荒,是薛老太爷放粮赈济,活了小老儿一家性命。”
“原来如此,那店家快去吧!”
没一会功夫,李常笑的左右就空落了许多。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薛老太爷驾鹤西去了。”
四下顿时飘起阵阵悲戚的哭声。
城池上空,焚香烧成的烟气久久不散,城头城尾也铺满香灰。
远处的学塾里,夫子正好教到其中一页,于是朗声领道。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作恶之家,必有余殃。”
童子们清脆的朗诵响起。
“积善之家……”
见到此情此景,李常笑响起薛褒与自己说过的话,顿时失笑。
“老友,你还道曹州的八年精彩。殊不知,你这余生的八年,更为精彩。”
……
九月,贞观帝下诏,追赠薛褒太尉,谥号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