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六年,五月,
这年,一个叫张道济的中书舍人,奉先天帝之命,巡察岭南道。
一时间岭南各州郡的刺史,别驾纷纷整肃风气,以应对天使的巡察。
韶州,曲江
长史府
高文正陪自家小子蹲在府中的后院,玩泥巴。
高达夫今年四岁。
他母亲吴氏于年前因病过世,这让高达夫幼时就丧母。
高文心中悲痛,却只能又当爹又当娘,担负起了高达夫的教养工作。
到底是怜惜长子幼年丧母,高文没有续弦,平日里对高达夫的态度也极尽温和,几乎没有红脸的时候。
今日这玩泥巴,也是因为想教他写字,又怕高达夫淘气,被迫无奈之下选出的迂回办法。
高文的心情有些郁闷。
他堂堂高家后人,更是大唐战神高坎的儿子,如今竟然在这玩泥巴!
老爷子在地下知道这事,也不知会不会气到跳起来。
高文暗暗在心中给父亲告罪,然而当他看到高达夫脸上的笑容时,心底残余的几分顾忌也消散了。
罢了,骂吧,反正是骂他。
高文想着自己肯定走在儿子前面,少说也得提早一二十年。
等他到了地下,就让老爷子先痛快骂一顿。
只要骂上那么一二十年,等高达夫再下来的时候,估计老爷子的气也消了。
高达夫伸出食指,学着高文的样子,在平坦的泥土地里滑动起来。
高文乐呵呵教他:“这是‘一’字,达夫。”
“一?”高达夫愣愣模仿。
可他的脑子与两手似乎天生就不太协调,心里想着画直线,可落到手上却成了一道波浪符。
高文又示范了三四次,高达夫仍然没有太大的长进。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手中的波浪符,波浪的间隔明显变大。
对高文而言,这是一个值得欣慰的进步。
高达夫似乎也知道做得不好。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道:“爹,孩儿是不是给您添麻烦。”
高达夫从有记忆开始,就不记得娘的模样,一直是爹带着他长大。
对高达夫而言,爹就是整片天。
让爹失望,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很惭愧的事情,虽然高达夫并不知道惭愧的意思。
高文闻言微微一笑,用干净的一双手替高达夫擦去脸上的土渍:“达夫的进步很大,爹很高兴。咱们再多试几次。”
高达夫受到了鼓舞,重重点头:“好!”
长史府中,高家父子在一片笑声中,度过了这个午后。
韶州位于岭南道的最东面,曲江作为韶州的治所,当然成了巡察的必经之地。
马车中
张道济与韶州刺史对座,听着对方上报州中的大小事宜。
很快,马车路过了一处官家府邸。
上面赫然写着“长史府”。
张道济转过头,好奇问道:“这是韶州长史吧,今日怎么不见他。”
韶州刺史面有几分尴尬,如实禀告:“高长史正在休沐,算着时辰,兴许是在与他家小子相伴。”
刺史与高文平日的关系不错,如实禀告他的情况。
张道济听完,顿感惊讶:“当年威震北境的渤海郡王,其子嗣竟然沦落到这般地步?”
刺史知道其中内幕,解释道:“高文是渤海郡王的幼子。其父兄皆投身战场,唯有幼子从文,奈何天资不才,无有进展。蹉跎一把年岁,想要再起武事恐怕也难了。”
张道济听完之后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大唐开国至今,经历了七十多年的岁月。
当初开国的二十多位国公府,传至今日已经少了将近一半。
父祖的显贵是先人积淀,子孙的祸福当由己定,这世道素来没有什么理所当然。
正如高文。
他既然无法跻身文人之列,如今这家道中落的后果,也只能由自己承担。
刺史明显看出了张道济眼底的淡泊。
考虑到对方文坛领袖的身份,大致也清楚这不冷不热的缘故,索性没有继续说下去。
马车内的气氛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这时。
刺史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他笑着看向面前的张道济:“巡察大人,我韶州其实也是有文才的。”
张道济听完起了几分兴趣,问道:“何人?”
“他与大人同宗,唤作子寿,先天三年登进士第,只有二十四岁。”刺史老实交代。
“二十四岁中的进士么,”张道济面露思忖,淡笑道:“虽然不及王相公,但也是难得的才俊。好,一会你将他的文章给张某送来。”
“是!”
刺史听出这话里的弦音,知道张道济是起了提拔的意思。
他暗暗低头:“张小子,这机会世叔可替你争取了。能否抓住,你小子可要争气!”
……
三个时辰之后。
张道济放下手中的文章与词赋,脸上还残余着几分意犹未尽。
倒不是张子寿的文辞有多么绚烂,坦白而言,宫中的御笔文人,随便挑出一个都能吊打张子寿这样的新科进士。
别的不说,张道济也是从御笔一步步爬到中书舍人的,他自己的文辞,绝对要好过张子寿。
真正让他惊喜的,是这文章中的“实用”二字。
纵观全文,张子寿的文章有如轻缣素练,力图做到“济时适用”。
虽然做法尚显青涩,但与张道济的理念不谋而合。
他对这同道中人,自然生出了几分爱才的心思。
“张子寿是吧,本官记下了。”张道济愉悦地捧着文章:“我大唐正需要这样做实事的后生,本官会替他举荐的。”
刺史一听,顿时大喜:“多谢张大人。”
“还有你,”张道济眉头一挑:“举荐人才有功,本巡察会如实禀告陛下,替你请功的。”
“不过那高长史,既然闲暇到亲自教养子嗣,显然也是不踏实奉公的。这种官员,可不是我大唐需要的。”
此话一出,刺史顿时心头拔凉。
他知道,有张道济今天这一句话,高文有生之年想要升迁,几乎是不可能了。
刺史虽然同情,但他更不敢得罪张道济,只得应下:“下官遵命。”
张道济满意地点头。
他看向左右,欣然问道:“韶州的考评上佳,下一站到何处。”
左右立即回禀:“是广州。”
“原来是五府经略所在,行了,走吧。”张道济直接下令:“咱们的速度得快,不然陛下或将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