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云雾被挤开,金乌跃了出来。
宋景行迈过了垂花门。垂花门上的三角梅被春雨浸润后,在阳光下显得越发娇艳。宋景行在心中想,这三角梅倒是人人都爱。只是赵家宅院上垂花门的三角梅修剪得恰到好处,而苏家的三角梅虽然也修剪了,但却没有那般的意趣。
前面领路的小厮回过头来,朝他一笑:“还得再走上一会的功夫。”
宋景行微微颔首,回以礼貌的微笑。
此刻,他正在苏尚书的家中。
苏尚书曾经三顾宋家,可他却是头一回来苏宅。待再走过一重垂花门,前面有个管事模样的人迎过来,犀利的目光不动声色打量着宋景行,才道:“可是宋郎中?”
宋景行道:“是。”
那管事微微眯起眼睛:“苏尚书身体抱恙,宋郎中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得轻描淡写了。”
宋景行看着那管事,薄唇一扬:“好。”
管事挥挥手,带路的小厮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尽管宋景行身穿官服,可管事似是司空见惯一般。他推开一扇厚重的门,将宋景行领进去。
门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甚至还有些简陋。
青石板小径旁栽着几丛湘妃竹,竹子的尽头是一扇落地长窗,窗子半开,竹帘垂着,有浓郁的线香味道传出来。
落地长窗两侧,候着两个身穿青灰褙子的侍女。
方才那管事脚步轻轻的踏上台阶,在落地长窗前恭敬道:“老太爷,宋郎中来了。”
里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请宋郎中进来。”
宋景行亦踏上台阶,正要撩开帘子走进去,左边的侍女忽地伸手阻拦他:“宋郎中请除鞋。”
宋景行脱去官靴,露出里面雪白的罗袜。方才阻拦他的侍女瞧着他的罗袜,神色有些诧异。
宋景行自然没有忽略侍女的诧异的目光。他虽然才做官,却是省得,越是大官后宅里的侍女,心气儿越高。
他淡然一笑,撩帘进去。
长窗前却是还放着屏风,宋景行绕过屏风,才瞧见坐在罗汉榻上的苏博。
苏博年近七十,早就是垂暮之年,如今身体抱恙,更显老态。此时不算凉的天气,他还披着有些厚重的大氅。明明在一个月前,他虽然清瘦,但还是一位精神抖擞的老人。
他瞧见宋景行,虚弱一笑:“景行小弟,快快请坐。”
宋景行却没有坐下,只看着苏博:“苏尚书,下官此次前来,是想问苏尚书一件事。”
宋景行是他自己三顾宋家后,才答应的入仕。苏博自然是对宋景行态度柔和:“景行小弟且说。”
宋景行的声音不急不躁:“主持康乐坊坊门营造事宜的,乃是苏尚书您的独子苏浩。康乐坊坊门建好后,苏浩便被外放到离京都有千里之遥的太原府,而康乐坊坊门的营造手册,则在苏浩被外放后被火烧毁。”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苏博。
苏博的面色,一直波澜不惊。
只在他提到苏浩的时候,苏博的嘴角在微微抽动。
宋景行的声音缓缓:“苏尚书是否能告知下官,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
苏博望着宋景行,忽地笑了。
他缓缓道:“景行小弟不愧是老夫亲自看中、挑选的人。不过短短一日,竟然能推断出里面的联系。景行小弟果然非池中之物。”
苏博的声音带着一丝苍凉。
清风吹来,线香的味道越发浓郁,似乎还有一些纸钱被焚烧的味道。
宋景行微微皱眉。
苏博的声音在线香浓郁的味道中显得苍白无力:“今日是我的独子苏浩,去世的七七四十九日。”
外面管家的声音顿时不安的响起:“老太爷……”
苏博的笑容苍凉悲悯:“他在太原府去世了,作为父亲,我不能见他最后一面。如今已经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他的尸体,还在奔波回来的路上。”
他老泪纵横:“生前我不能庇护他,死后不能让他早早入土为安,我不配做一个父亲。”
宋景行安静地站着,看着苏博呜呜地哭了起来。苏博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微颤着,不管是屋里,还是外面,一切都显得那么悲凉。
他对苏博,自然不是一无所知。
苏博早年失去双亲,靠着族人的救济才得以长大成人。他一路拼搏,好不容易做了工部侍郎,妻子却在诞下苏浩后,血崩而亡。如今眼看便快致仕,享受天伦之乐,竟白发人送黑发人。
里面苏博在悲鸣,外面管家在担忧不已。
唯独站在苏博面前的宋景行,无动于衷,显得有些冷血。
冷血的宋景行开口:“此前我答应户部的林侍郎,在两日内查明康乐坊坊门崩塌的真相,如今已经过去大半日了。苏尚书哭得再悲痛,也不能挽回已亡人的生命。”
好冷血的男子!果然是从粗鄙的地方来的!方才叫宋景行除鞋的侍女忍不住想。
外头的管家也忿忿不已。
忽而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宋郎中说得对,阿爹既然去了,未亡人却还要好好活着。”
管家叫道:“姑娘!”
苏博则慌慌张张的胡乱用手抹去自己的眼泪:“楚儿,你怎么来了?”
门口的侍女齐声喊道:“姑娘!”
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一道影子越过屏风,出现在宋景行面前。
那道影子是一个穿着一身麻衣的少女,杏眼红通通的,脸上的神色却是十分坚毅。
她朝宋景行行礼,宋景行微微颔首。
少女缓步走到苏博面前,用一方洁白的帕子拭去祖父脸上的泪痕:“祖父,楚儿会永远陪着您的。”
苏博不好意思地用帕子掩着脸,须臾后才哑声道:“倒叫楚儿担忧了。”
面前的少女乃是他唯一的孙女苏楚,年方十四。独子去世的消息他一直瞒着她,却是不知她怎么就省得了。
苏楚微微笑着:“祖父,不妨将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宋郎中罢,也不枉您三顾宋家,请宋郎中出仕。”
她竟然省得这件事。
宋景行挑挑眉,望着少女俏丽的容颜。
与赵奉郎的爱女不同,苏博的孙女浑身俱是坚毅,仿佛浑身俱是刺,仿佛在告诉别人,休想将她欺负了去。
苏博总算平静下来,看看孙女,又看看宋景行,最后长叹一声:“这件事,说起来,到底还是老夫的错。”
他不过是想望子成龙,却将独子推进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