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常用的砖头有差不多七八种,不同的砖是用不同的材料烧制成不同的形状,用于不同的建筑。这是方才宋郎中说的。
宋郎中说得很慢,解释得也很到位,尽量让林威明白。
林威虽然是门外汉,此前并不曾触及过这些,但宋郎中一说,他便明白了。
他面前的这块砖,并不属于宋郎中口中的任何一种。或者说,它算是其中一种质地粗劣的砖,但比那种砖更为粗劣,更容易被风化。
这种砖,只能用来砌低矮的围墙,而不是用来砌拔地而起二丈高的坊门。
既这种砖不能用……林威的眼神又敏锐了几分。那宋郎中竟然还用这样的砖又照样砌了坊门?
此时二人是面对面地坐在一间小茶肆中,中间隔着一张八仙桌,那块有问题的砖头就放在桌上。
宋景行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抚着茶碗,手上有深浅不一的细小疤痕。
他的手明明白白地告诉林威,面前的年轻人,首先是一名实实在在的工匠。
但向来看起来憨厚老实的人,越是表里不一。更何况面前的宋景行气宇轩昂,除了他的肤色与手上的疤痕,又有哪一点像工匠了?更何况,他是苏博推荐的人。
林威敏锐的眼神一直看着宋景行。
宋景行的目光落在砖上,平静的脸上看不出波澜:“林侍郎尽管放心,坊门的砖头并不尽是这种砖。倘若尽是,坊门早就捱不过半年的时间。”
他说话的时候轻描淡写。
林威却感到一阵后怕。幸得这次坊门崩塌只砸了赵奉郎一人,还是轻伤。倘若彼时恰好有人群通过……
林威是个好官,不管是不是先追究工部的责任,他都是实实在在的替老百姓办事的。
宋景行的视线忽而掠过四周,最后落在林威脸上。
正是用晚膳的时候,路上行人匆匆,像他们二人在茶馆快打烊的时候还来吃茶的,没有。林威的长随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店家正躲在柜台后头打着算盘算账。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此前康惠坊崩塌的民房,有一部分墙体,用的也是这种砖。”
康乐坊的坊门是工部负责营造的,主要责任在于工部,这自是不必说。倒塌的民房,虽不是工部负责营造的,但所用的材料,工部却是要负责监督工坊营造的。
说来说去都是工部的错。
但作为隶属于工部的官吏,宋景行为何要与他说这样的话。
而且说不定他现在说了,明儿圣上的案桌上就多了一道弹劾苏博的奏折。宋景行的脑子,是不好使,还是他觉得,户部与工部同属六部,是不会有任何纷争的?
林威的手同样放在茶碗上。茶已经凉了,气味在渐渐消散,可没有人去吃它。
面前的年轻人眼神清澈,却不蠢。
林威没说话。
宋景行的声音像是随着茶凉在他的脑海里渐渐变得轻飘飘:“不瞒林侍郎,我之所以接受苏尚书的荐举,不是因为我被他感动了,而是因为我想做官。”
林威的眉头蹙起来。一个工部的六品小官吏,在这里向他敞开心扉般地说话,是自大到了极点?
看在他尚且有几分是真心实意为民办事的份上,他暂且先不朝他冷嘲热讽。
宋景行自是将林威的神情都看在眼中。
他忽而一笑,笑意浮在脸上,却不达眼中。
林威不得不承认,宋郎中笑起来,是挺迷人的。但此时他笑,是不是不大合适?
宋景行接下来的话,却让林威顿时冷意遍体。
宋景行离开茶馆有好一会了,林威仍旧怔怔地坐在远处。
茶馆是极为普通的茶馆,连板凳都是长条的,坐久了会屁股疼。再者,眼看夜色开始沉下来,在茶馆里坐得再久,也没有饭吃。店家开始擦拭桌子第三回时,长随不得不走过来问林威:“老爷?”
林威仍旧怔怔地。
长随候了一会,见林威仍旧不出声,正待再问一遍,忽见林威伸手抓起面前的砖头,塞给他:“好生保管。”
长随愣了,看着怀中粗劣不堪的砖头,揣着便糊糊涂涂的随着自家老爷走了。
他心中想,莫非这砖头里面,夹着的是金子?
却说赵家两姐妹在宝相寺中,又是一段故事。
赵锦衣问那妇人时,赵锦云面上微微笑着,心中却是惊骇万分。
她省得四妹妹向来深得祖父宠爱,出门也比她们容易一些、频繁一些。
但四妹妹知道得是不是太多了些。
比如面前的妇人,兜兜转转的竟然与三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原来这妇人,竟然就是三郎父亲预备将自己的亲儿子当作礼物送给那位上司的女儿的采买粗使婆子。
却说这宝相寺也有趣,素日里除了做做法事,还提供了好些院子给香客们长期租住。
院子不大不小,不仅有正房厢房,还有小小的灶房。
除了不能在灶房中炊荤食,其他的随院子的主人折腾。横竖院里的租金优厚,不是家底雄厚的人家,还真租不起。
还别说,这些院子还挺受欢迎的。
好些身体不好的、或是坏事干多了噩梦连连的达官贵人的家眷,搬到这些院子里住,大约是日日夜夜笼罩在梵音之下,倒也好上许多。
石三郎父亲的那位上司的女儿,是属于身体不好的那一种。
病症倒也不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而是在十岁那年忽地发起高热,高热退去后精神却日渐一日的萎靡下来。眼看着花儿一般的女儿日渐枯瘦,时日无多,她娘病急乱投医,将她带来宝相寺住了几晚。
许是上司的女儿果真与佛祖有缘,听了几日佛经精神竟是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
又得宝相寺的高僧把脉,说若是长期在宝相寺里住下,每日打坐念经吃斋,病魔自然会远离贵体。
她娘大喜,便在宝相寺里租了这么一个院子,又派了丫鬟婆子服侍着女儿。却也交待了,女儿的吃食每日必须都是新鲜采买的,凡是过夜的一律不用。
于是便如此住了五年,女儿的身体虽然养好了,却离不得宝相寺。一离开宝相寺,她便头痛欲裂。
也幸得她爹只得她这么一个女儿,金尊玉贵的养着,从来不敢怠慢。
只是再金贵,也得成亲,诞下后代。虽是女儿,但只要孩子跟着他家姓,那也是正儿八经的绵延香火。
现时里京都招赘婿的人家不少。有些落魄户的庶子,可是很愿意到大户人家里做女婿的。毕竟家中分家产无望,可做了赘婿,若是将妻子给拿捏了,待岳父岳母百年之后,整个家产还不是自己的?
正是有着这样的先例,是以石三郎的上司才要替自己女儿精挑细选,挑一个软弱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