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景行掀开帘子,走进绿水间时,苏楚正在执壶倒水。
房中点的灯并不多,苏楚坐在长条桌旁,身着月白的袄裙,束得细腰盈盈,发鬓间只插着一支银簪。
宋景行进门时,门旁边站着一个年纪与苏楚相仿的小丫鬟。宋景行进门时,小丫鬟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宋景行当作没看见,只站在门口,问苏楚:“苏姑娘有何事?”
虽然他是未婚的男子,苏楚旁边又有小丫鬟,却还是要谨慎的。尤其是这春光阁,虽然打着读书至高无上的口号,可实则却是一间给男女制造偶遇机会的茶楼。
没有人比宋景行更清楚。
曾经与他青梅竹马,口口声声说要嫁给他的那位姑娘,便是往春光阁里送了一回点心,就遇上了她如今的夫君。不过短短一个月的功夫,青梅便嫁了人。那事将桃六娘气得够呛,炊饭的时候好几次把饭都炊糊了。
比起宋景行的谨慎,苏楚落落大方:“宋郎中请坐。这是我煎的茶,宋郎中且尝尝看,我的手艺如何。”
宋景行看着苏楚。
此时坐在桌旁的苏楚,与昨日在苏家红着眼,表现得很坚毅的女子,有些许不同。
说实话,苏楚的容貌不差。此时她盈盈笑着,脸上虽然不施脂粉,可自幼便金尊玉贵的养着的年轻姑娘,肌肤光洁无瑕,便是这点足以叫男子心神向往。
宋景行不想坐。他淡然道:“苏姑娘有何事?”
面对宋景行的拒绝,苏楚倒也不甚在意,纤纤玉手拈起茶杯,盈盈笑着:“宋大哥可是尚未定亲?”
她改变了称呼。声音柔和似水。
这一声宋大哥,让宋景行的眼眸暗了暗。
他目光清明,看着苏楚:“宋某并未定亲。”
苏楚缓缓起身,步履款款,一双杏眼看着宋景行,樱唇轻启:“苏楚也并未定亲。不省得宋大哥,可愿娶我为妻?”
宋景行皱眉:“苏姑娘……”他就省得,春光阁是个奇怪的地方,会让人不由自主地说些不合适的话语。姑娘向才见过一面的男子求亲,简直是惊世骇俗。
“嘘。”苏楚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压在自己湿润的唇上,“宋大哥且听我说。”
“我对宋大哥,有几分好感。宋大哥省得,我初丧父,祖父又年事已高,如今因为父亲的死,祖父身体不好,也不省得能撑到什么时候。我是苏家独女,虽然父亲去世的消息并没有传出去,但好些亲戚都省得了。这些日子,媒人虽不敢大张旗鼓,却也来了好几个。”
她笑着,有几分自嘲:“他们都劝我,趁着热孝,早些嫁出去,好寻一个能撑腰的夫君。难不成,我一个女子,竟是无法撑起苏家吗?我细细的思虑了几夜,却是发现,这鲁国的京都,竟是无法容下一个未婚的女子支撑门庭。”
“但我偏不要如他们的愿。”
“我若是要嫁,也是要嫁心仪之人。”
宋景行静静地看着苏楚。
苏楚执着茶杯,一眨不眨地看着宋景行。
不可否认,此时的苏楚,虽然没有表现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里头。她虽是向一个男子求亲,却丝毫没有低下的意思。
楼下有人在大声念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宋景行一动不动。
苏楚都快走到他身边来了。她再往前走几步,就会触碰到宋景行的身体。
但再往前走,就太耻辱了。
苏楚眼中,忽地有了盈盈泪光。
她的声音低低:“几日前,我接到阿娘的来信,说她如今已有三月身孕。”
宋景行眼中终于有亮光,微微的动了一下。
眼前的小姑娘,竟是为了护自己阿娘与腹中未曾出世的弟妹周全,才不惜脸面,向自己求亲。
但他不过与她才见过一面,她竟就心仪他了?
若是换作旁人,或许早就迫不及待地应了下来。
祖父是高官,苏家的富贵荣华犹在,虽然有不曾出世的小姨子或者小舅子要护,可怎么看,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再者,面前的女子长得也好。
还亲口向自己求亲。将来若是成亲了,自己在夫妻关系中的地位,定然是占上风的。
宋景行开了口,气息稳稳:“苏姑娘若是想自强自立,护家人周全,宋某定会竭尽所能,助苏姑娘一臂之力。”
苏楚一愣。宋景行这是,婉拒了她?他说宁愿竭尽全力的帮她,也不愿意与她成亲?她竟有那般的丑,让宋景行拒绝她?
宋景行道:“夜已深,苏姑娘还是早些回去罢。若是苏姑娘外出许久未归,苏尚书会担忧的。”
苏尚书会担忧,可面前的男子不会。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无波无澜,没有一点情愫。
苏楚的声音忽然轻快起来:“多谢宋郎中提醒。”
宋景行朝她轻轻一揖,转身大步出了绿水间。
他走得快,身影很快便消失了。
在外面伺候着的小丫鬟候了一会,还没听见自家姑娘唤她进去。正犹豫,忽地听得姑娘道:“小池,进来罢。”
小池进得门去,脸上便有些忿忿不平:“姑娘……”
苏楚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今晚的事,给我烂在肚子了,一辈子也不要提起。”
她苏楚,向一个门庭比她低的男子求亲,竟然被拒绝了。简直是一辈子的耻辱。
她银牙轻咬,又坐回椅上,拨弄着手中的茶杯。
她阿娘,如今的的确确是有了三月的身孕。幸得此前阿爹觉得不对劲,早了一个多月将阿娘打发回京都。
阿娘此时,正躲在某一处安全的地方养胎。
且不说腹中的弟妹能不能平平安安地瓜熟蒂落,便是出世之后,是否能平安长大成人,更是未知。
祖父年事已高,苏家所有的重担全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之前那些避他们如蛇蝎的族人又忽然冒了出来,露出各种各样虚情假意的关怀,实际是想将苏家的钱财揽进自家的口袋中。
莫说祖父不甘,她也不是不甘的。凭什么。祖父当年式微之时,以及父亲被贬之际,那些人可不看好他们家。她的婚事,便是那样被耽搁的。可如今父亲一死,那些人竟起了这般该死的坏心思。
她看着茶杯中的茶,忽而又笑了。
宋景行,既然答应了要替她助力,那她自不会吝于差遣她。
他们苏家,不该这般没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