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郡界,大坪山。
山有坪,可容兵,如今就扎了一个兵营。
此间兵营统帅,临时指挥将军陈群,正在头疼。
前黎阳遗孤子,不知道怎么知道了陈群来了这里,便是披麻戴孝单身来到军营之前,弹劾黎阳假县令曹应,贪赃枉法,残害忠良,导致地方空虚,以致军纪焕散,上下腐败,根本不堪作战。
陈群知道曹应能走上黎阳的工作岗位,有曹丕的身影。
曹应有什么才能?
察言观色一流,见风转舵一等,其余的么……
能读点书,知晓些经义,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单纯的一个背书郎而已,要说在经学大义上有什么建树造诣,那就真的是将汉代大儒的颜面往脚底下糟践了。
但是奈何他姓曹呢?
所以曹应没什么本事,依旧可以当县尉,甚至斩杀了县令也屁事没有。
谁都清楚这里面有问题,但是只要民不举官也就不纠。
一切都是为了大汉么,只要本意是好的,过程上的瑕疵……
现在瑕疵就找上门来了。
曹应终究是不靠谱。
其实陈群真错怪了曹应,并不是曹应不想要斩草除根,而是当时曹应自身难保,还没和魏延达成协议呢,等到他和魏延穿一条裤子之后再回头,人早就跑了。
现在陈群就在头疼了。
有时候为什么华夏封建王朝严禁民众越级申述,拦街告状,敲登闻鼓等等,并不是说这些上级部门不清楚下面有什么猫腻,而是因为有没有处理这个事情的必要。
封建王朝之中固然也有一些越级告状,在御前打官司赢的案例,但是有没有人考虑过还有多少人反而是发回原籍处理,甚至交给了举报人所举报的官吏去处置的?
在感觉匪夷所思之后,又有谁去考虑这其中的深意呢?
能当大官的,大多数都不傻。既然不傻,却做了看起来像傻事的事……
陈群倒是想要整顿冀州各部官吏,将之前那些不合格的无能之辈尽数罢斥,可是最终也就只能是想一想,然后感慨一二罢了,毕竟这些官吏能上任,是得到了丞相府或是尚书台的批准,岂可因为一点『小事』就将其罢免?
陈群手中也确实有一些生杀予夺的权柄,但越是如此,越需要慎重,否则真依照陈群的意思,将这些冀州官吏都开了,那么接下来的各地事务,是不是要陈群去做?万一陈群在前面披荆斩棘,然后一群人悄悄跟在陈群后面捡桃子呢?陈群流血流汗又流泪,其他人笑嘻嘻的嘴上表示陈群是英雄,心中则是嘲讽陈群是傻逼。
但是苦主都已经到了,军营内外多少人盯着,陈群也不能说让其原地消失,亦或是走到某个城池里面被马车撞死……
所以,陈群想要大汉兴盛,真是任重而道远,绝不能有半点懈怠,否则就是误国误民。
让陈群头疼的还不仅仅只有这么一件事,陈群才出来多久,屁股后面邺城就是连续发出了三封文书,带来了曹丕的责问,要求陈群必须在一个月内彻底清剿冀州『贼患』。
这不是闹么……
陈群将那个黎阳县令之子叫来,向其表示自己接到了曹丕的号令,现阶段重要的任务是清剿贼匪,至于他的事情,要等军国大事之后,才能处理,让他先回去等候进一步的调查。
这个调查就很『灵性』了。
或许是黎阳县令之子多少也算是有些懂得『官宦术语』,知道这种等候,或许就是一等一辈子,便是直接丢出了王炸……
黎阳县令之子这一次不仅是举报曹应贪赃枉法了,更重要的是他举报曹应和魏延勾结!
陈群第一个反应就是胡说八道,曹应可是姓曹!
可是等冷静下来,陈群忽然感觉到这曹应……
『勾结』这个词么,或许有些不好听,但是实际上在冀州之地当中,并不少见。只不过平常都有一张遮羞布挂着而已,现在被黎阳县令之子这么一扯,顿时就有些黑黑弯弯的毛发什么的露出来,不太雅观。
因此,陈群多少也有点怀疑,只不过这种事情,必须要有铁证才行,而且如果情况真如黎阳县令之子所言一样,那么他贸然进入清河境地,说不得就反而会被出卖给了魏延,然后魏延就在某个地方等着他。
而且陈群他现如今在大坪山驻扎,派往清河各郡去找当地士族子弟联络却是数天都无任何消息回传,这让他不免有些忧虑。他知道清河郡自从老曹同学入主冀州之后,就不是很合拍,但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的严重……
『要不要再派人去查探一二?』陈群心腹问道。
陈群思索了一下,微微摇头。
这就是大汉旧有庄园地主阶级经济体制的厉害之处了,或者说是危害也行。
这种通过户籍制度,村中街道保甲体系,将民众牢牢束缚在原籍原地的举措,无疑是封建王朝的心头好,管理上简单,治理上轻松,上头按照户籍收取赋税也容易,下头贪墨起来也方便。
只不过因为长时间的封闭,导致外来人很容易也很明显的就暴露出来,寻常路过倒也罢了,一般来说过路人都不会太关心当地政治情况,谁都不想要招惹麻烦,所以一旦又是陌生面孔又是打探事情……
『清河之人也并非愚钝之辈,终归是会来的。』陈群沉声说道。
一动不如一静。
他卡在这里,就算是清河郡内有什么贼匪,也无法北上侵扰……
至少没有办法直接北上,要绕路。
『那么……世子那边……』心腹又是问道,『这连续敦促……我们不动,怕是……』
陈群点头,沉默片刻后道,『附近有山贼么?』
『附近?』心腹疑惑,旋即恍然大悟,『这个可以有。』
陈群嗯了一声,『明日就派遣些兵马,剿杀山贼。』
心腹连忙应下。
有了『山贼』的首级,再拖延几天也就没有什么问题。
总不能让陈群在『山贼』环伺之下,还要孤军深入么,这可是兵家大忌,也太不符合『常理』了,莫说是曹丕敦促,就算是曹操来了,也是站得住脚的。
心腹正要往外走,忽然又想到一事,停下脚步说道:『那么……这个黎阳县令之子……』
陈群微微皱眉,『先留着罢。』
这玩意是个烫手山芋,但是现在又成为了关键证人,实在是不好就这么丢出去了。
心腹点了点头,刚想要走,却被陈群叫住,『对了,暗中派人去他家乡查一查……』
『查?』心腹问道。
陈群点了点头,说了两个字,『赋税。』
心腹立刻应下,转身出去了。
大汉官吏么,尤其是坐到了县令这个位置上,又有几个没有在赋税上动手脚的?吃大汉财政饭,赈灾水利什么的,随便咬一口不是肥的流油?
陈群看着心腹离开,不免轻声叹息一声。
不知道在关中之处的那些士族子弟,在斐潜麾下是不是也如此心累?
……
……
对于陈群疑惑的这一点,魏延觉得他还是比较有发言权的。
魏延现在已经觉得事态已经渐渐的偏离了他原本的设想,开始朝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方向滚动而去。
魏延盯着眼前的曹应,目光之中多少充盈着怀疑和审视的神色,让曹应有些羞涩起来。
『将军……』曹应说道,『你为何这般看我……』
魏延真想要问曹应一句,你妈,哦,你爹贵姓?
你可是姓曹!
这么出卖你家的世子,你不会觉得心痛么?
亦或是,这其实是一个陷阱?
其实魏延还是没能完全理解曹应当下的变化。
在很多时候,人只需要有一个借口,让自己可以安心睡觉,就已经很好了,不管这个借口有多烂。
如今天下,有些事情极大。
比如山川易手,城头变幻,甚至是天子驾崩,改朝换代。这些巨大的历史事件,将彻底的改变一个地区,或是一个国家的所有人的一切,在历史的卷轴之中留下斑驳的颜色,但是对于在这个大事件当中的某个人来说,他依旧是要吃喝玩乐,休息睡觉的……
对于具体的某一个人来说,天下很远,家庭很近。
对于某一个官吏来说,天子很远,仓廪很近。
每个人的价值观和信仰,都是不相同的,在面临重大历史变革时的选择,以及在民族危机时刻,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之间的取舍自然也是不同。
被魏延抓住的时候,曹应想过要死的。这不开玩笑,他是真想过的,而且如果在那个时候真的给他一个机会,他必定是会以身殉职,展现出曹氏子弟英雄气概。
这确实是真的。
相信绝大多数在历史上觉得头皮痒或是水太凉的家伙,在某一个时刻都有想要以身殉国,在没有遇到刀斧加身的时候都是充满了英雄气概,在自己还没有需要选择的时候都可以抨击那些投降走狗,彰显自己的清白无瑕……
曹应也不例外的。
他是真的想要死过,但是那个时候他被绑着手脚,像是一头豚犬一般捆在地上,放在马背上。
当个人的尊严被剥夺,被践踏,被凌辱之后,还有多少人会再次昂起头颅来?
而不是笑呵呵的表示,既然已经无法反抗,那就不如躺倒享受?
想要继续反抗的曹应,在某个时刻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便是经过了那个冲动之后,进入了圣贤的状态的曹应。
真正有大勇气,大定力的人,毕竟是少数。
过了那一阵之后,再大的悲痛也会随着时间而淡漠,再大的苦难也无法减低人的生理需求,再大的屈辱也无法阻止睡眠的到来。
尤其是当魏延天外飞仙一般的打破了曹应和高柔等人脆弱的心态平衡之后,堕落自然而然就无法避免了,而一旦开始堕落,曹应和高柔等人就会迅速的给自己找到各种理由和借口。
就像是这一次……
『我这是为了大汉!为了曹氏家族真正的兴旺!』曹应很严肃的说道,『真的!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冀州大旱,豫州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如今粮草又是急缺,若是再打下去,曹氏必然会背负天下的骂名!到时候……与其如此,还不如当下两相罢兵!我既然身为曹氏族人,当为曹氏未来而计!为冀豫百姓而想!为天下苍生而求!如今,唯有停战,罢兵!』
魏延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而是仔细的观察着曹应,『所以……你是想要和谈?』
『正是如此!』曹应点头说道,正气凌然,『穷兵黩武,绝非天下幸事!将军进得山东,也是看到山东如今……』
曹应的气势忽然一低,然后又是勉强往上提,『即便是山东如今有旱灾,但是依旧人口众多,如此局面之下,就算是骠骑大将军来了,又能如何?』
魏延嗤笑了一声,『怎么,觉得我主公打不下山东来?』
『不不不,不不不!』曹应双手连摆,『贵上天资超凡,卓越英明,这区区山东之地,又怎能阻挡贵上马蹄?只不过……将军你也看到了,如今旱情严重,而我们的粮草都被搜刮一空,送往前线去了,要不是正巧将军来此,可怜冀州百姓困苦,腾挪了些粮草用于救济民生,恐怕免不了赤野千里!而这些粮草,也就是杯水车薪……将军,你想想,若是骠骑真打到山东来了,这旱情,这流民,骠骑是救还是不救?』
『嗯。』魏延皱起眉头来,过了片刻,便是扫了曹应一眼。
曹应一哆嗦,下意识的脖子后面冒冷汗,『将军,这是动了杀意?』
魏延眼珠转动了一下,原本冷冽之气顿时消散,『没有,怎么会?』
『将军,我就说实话,就算是骠骑来了,将我们都杀了,也凑不出粮食来……』曹应一脸的哀苦,『谁能想到这般大旱?如今这旱灾,总不可能是我等人力所能为的罢?!如今这粮草,是吃一天少一天,用一分少一分,就我们腾挪出来的那点粮草,冀州数百万人啊,一人分一碗稀粥都不够……所以这仗,真不能打了,必须要停下来。没错,必须要停下来!』
魏延呵呵笑了两声,很不客气的就说道:『你们没粮草吃,关我屁事?!按照你这么说,那我更应该为主公所谋才是!』
曹应却反驳道,『将军此言差矣!罢战,才是对于双方有益!』
『哼,你说。』魏延晃动着脚丫子,显然不怎么相信曹应所言的『双赢』。
『将军啊……昔日周室微,唯齐、楚、秦、晋为强。晋初与会,而献公死,国内大乱。秦穆公辟远,不与中国会盟。楚成王初收荆蛮之地,夷狄自置,亦不得来。唯独齐为中国会盟,而桓公能宣其德,故诸侯宾会……』曹应缓缓的说道,『将军当知其然?』
『说人话。』魏延虽然大概是听懂了曹应的意思,也就将脚丫子摆正了些,但是他还是要曹应说得更清楚一些,『我是个粗人,听不懂那些文绉绉的话!』
曹应呵呵一笑,也没有嘲笑魏延,而是以齐桓公为例,给魏延讲解起来……
其实曹应所言的话很简单。
当时齐桓公能够在纷乱的各国之中统一盟约,借此成为春秋霸主之一,并不是依靠绝对的兵力优势,也注重政治手段,而北杏会盟显然就是这种政治手段的最佳体现。盟约的各个国家之间,肯定不是和谐共处的,相反在历史遗留下来还有很多矛盾和仇恨,可是为什么齐桓公能在这样的条件下成功会盟,然后让众国通力合作,其自身成为武林盟主,靠得就是『做大蛋糕』四字真诀。
如今冀州豫州也是如此,原本相互之间各有矛盾竞争,也谈不上什么和睦,但是如果说在骠骑这个外力的压迫之下,原本松散且凌乱的局势就会集合起来……
所以骠骑如果不愿意休战,或者说进军山东,那么很有可能在大旱灾的情况下,使得大量的百姓生存困难,到时候陈吴二代目,或是三代目一声吼,六国反秦之态说不得就要重演。到时候骠骑有多少兵马,可以四处镇压?到时候就像是前秦一样,天下各郡明面上可都是属于骠骑的,有骠骑军的时候大家都是良民,等军队一走……
魏延听完,皱眉思索了许久。
虽然说魏延也清楚曹应这些话十分当中未必都有一分是真的,但不得不说,曹应这一套说辞,倒也指出了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让魏延觉得有必要上报斐潜……
魏延眼珠转转,然后换了一副笑脸,『这些什么的我都不懂!我就问你说要给我的好处,究竟在哪里?』
曹应看着魏延,似乎有些犹豫,但到了最后还是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巾帛来。
『这是?』魏延问道。
曹应颇为有些无奈的伸手,将巾帛递给了魏延,『这便是……唉,这就是邺城城防……』
话还没说完,曹应就觉得手上忽的一空。
魏延劈手夺过,迫不及待的展开,脸上的喜悦才露出三分来,便是化为了怒容,『嗙』的一声将巾帛拍在了桌案上,指着只有一半绘制图案的巾帛怒声道:『这是什么回事?莫非你是戏耍于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