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诚没有吹牛,他的画确实不错。没有照片那么高的还原度,但也能够捕捉到人物的神态。以国画的水准来说,已经算得上相当厉害了。
见面次日,王诚再度登门,送来四个二十出头的中官。
王诚的差遣,也就是正式职务,是市舶司转运使。主要任务,就是负责在泉州贸易港收税,然后将收缴来的银钱财货,以及各地送来的贡品递解进京。该给国库的给国库,该给皇室的送进宫。
负责这种事务,他手上最不缺的,就是管帐的人手。
带来李宅帮忙的这四个,都是管帐好手。
王诚信誓旦旦保证,李宅这么点事务,有他手上这四大金刚出马,要不了三五天就能捋的一清二楚。
结果四大金刚在和陈丰府交接的时候,一看那帐本就恨不得当场拜师。
然后听陈丰府介绍,这新式的复式记帐法,是家主墨阳道长顺口指点,他本人研究了半个月才正式启用的。
王诚了解事情原委后,丝毫不见外,直接让他们四人现场拜师,就跟着陈夫子好好学一学这复式记帐法。
陈丰府能怎么办?他只是个蒙学先生啊。花码数字都是跟家里那帮小萝卜头蹭课学来的,现在让他教内学堂出来的市舶市帐务官,压力很大的好吧。
李墨鼓励他放手去干,别的不敢说,这复式记帐法,全大宋,咱家这是独一份!他们能跟着你学,那是他们的荣幸!
再说了,他们来咱家是帮忙的。那你别管他在外面是啥身份,在咱家就得听你的。
陈丰府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知啥时候起,竟然成了李宅大管事!
再然后,王诚堂而皇之的每天到李宅来打卡。
这个人很有分寸,他从来不去烦李墨和明心,活动范围仅限外宅和学堂。除了跟堂听一听复式记帐法,就是和林锴老夫子喝茶、下棋、聊天,平常的就像个喜欢串门的街坊。
没过几天,李宅上下也习惯了他的存在。
半个月后,陈丰府被王诚借去市舶司,前后忙活了几天。回来的时候,浑身哆嗦着好像失了魂。家里随从以为他受了欺负,不敢马虎,赶紧向李墨汇报。
李墨听说自家人被欺负,觉得不可思议。但也没有丝毫耽误,匆匆跑去探望,同时让人赶紧去请医生。
陈丰府神智有点迷糊,灌了一剂药才平静下来。听到李墨询问,连忙解释并不是受了欺负,只是受了点惊吓,随后才哆嗦着讲了来龙去脉。
原来王诚在李宅蹭了几天课,就敏锐的意识到,这复式记帐法,不但能够很大程度的避免假帐,更有查遗检漏的妙用。
在全面理解复式记帐法之后,王诚将所有学会新帐法的人,包括陈丰府在内,全部组织起来,迅速对一堆有所怀疑的帐目进行了清理。
都没费太多事,只是印了一批新帐本,然后把旧帐本的条目往里填,轻轻松松就把那些号称老手做的假帐摆在了明面上。
总而言之,这一场清查下来,市舶司里被挖出不少硕鼠。
因为掌管这些职位的人,都是内官,算是皇家内务,王诚都不用惊动地方衙门,直接上家法料理。
然后就是最常见的清理套路,杀一部分,打一部分,拉一部分。
陈丰府只是去做个技术指导,谁能想到竟然被他撞见了王诚大展威风的场景。
他本来只是个文弱书生,被血淋淋的场景吓了个魂不附体。趁着没人理他,匆匆告辞,狼狈的奔回李宅,心里那股劲一泄,神志顿时恍惚,搞的好像受了欺负一样。
服了汤剂,又在众人陪同下说了这么多话,陈丰府情绪稳定了许多,倒有几分不好意思。
“东家,实在惭愧,学生给你丢人了!”
李墨安慰他:“你只是个普通的读书人,见到这种场景难免受到冲击。
这恰恰说明,你是个正常人。那些见到血无动于衷的人,才不正常。
只是世道艰难,我们有时候不得不让正常人,变的不正常。
这不是你的错,是这个世道有问题。
你不要多想,好好歇几天,记得按时服药,多和孩子们说说话。过几天找个好天气,带着孩子们一起去晒盐场逛逛,看看盐,也看看海。”
陈丰府有点不好意思:“东家过虑了,学生倒也没到那个地步。服了药,睡一觉就没事了。”
李墨安抚他几句,又安排了几个厨艺学徒留下照应。
回到前院,李墨就琢磨着这事是先和陈庆商量一下,还是直接去问王诚。
他这还没做出决定呢,王诚那边的人就先来了。
来人是之前四大金刚中的两位,还带着一位御医。
一见李墨,先对陈十七郎君的遭遇表达了歉意,送上小小一盒大内秘制的宁神药丸。
然后又解释说,王押班眼下忙着整顿市舶司,实在抽不出身。等那些事务料理停当,他会亲自登门来陪礼。
人家都这么说了,李墨要是还揪着不放,那就有点没意思了。说到底,也只是个意外而已。
毕竟也没人能想到,陈丰府一个出自泉州陈家的子弟,还在李宅做大管事,居然晕血!
让御医带着药丸子去给陈丰府诊个脉,两位金刚也趁机留下。这两人接下来,还要继续帮助陈丰府打理李宅事务。
李墨维持人设,对这些杂务一概不闻不问不插手。正好陈丰府休病假,有人接手也由得他。
当天傍晚,王诚亲赴李宅探望陈丰府,赠送一大堆礼物后告辞,来去匆匆,没有惊动李墨。
次日一早,陈庆闻讯赶来,先探望陈丰府。得知已经服药歇息,眼下又有御医在旁护持,这才放下心来找李墨。
“我这十七叔也是命苦,他自小聪慧,连林老夫子当年都夸他是读书种子。可惜接连三次都没能应考,第一次是他爹病故要守孝;第二次又碰上闹疫症,病的不能下床;好不容易养好身体,第三次刚离泉州就遇了匪……
唉,也是那一次,他亲见书僮被人害了性命。家里出银钱赎回之后,半疯半醒的过了好几年才好转。为给他治病,连家里祭田都典卖了。他这人还守着读书人那点骨气,不肯向族里求助。要不是碰到李兄这样的在世神仙,也不定是个啥样呢。”
噢,难怪他晕血这么严重,原来是有心理阴影。
陈庆又道:“谁能想到,王嬷嬷竟然能下如此狠手!”
王嬷嬷?
“是啊,咱们这位王大使来泉州四五年,一向与人为善,从来也没和谁红过脸,最喜欢挑挑别人言语、礼节上的小毛病。故此在市舶司上下,落了个王嬷嬷的名号。谁想他这次竟然唱了这么一出大戏……市舶司满打满算也就五六百人,我听说啊,至少被打死上百个!”
“转运使有这么大权力,可以随便打杀人?”
“都是皇家内侍,人家行的是家法,打死几个皇家奴婢,都用不着和别人打招呼。”
看来王诚是打算换个风格,除了彻底掌控市舶司,恐怕也有那么点吸引注意力的意思。
这个王嬷嬷,有点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