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拉着王诚谈了大半天,尤其关于明心,事无巨细问了个遍。
当他得知李墨待明心,比寻常父子还要宠爱,心里欢喜的同时,还隐约有点泛酸。
他自己的儿子,眼看着要十岁了,他却只在幼时见过一次,如今倒与旁人尽享天伦之乐,苍天对他何其残忍!
王诚只能劝他:“江湖险恶,风高浪急。幸得智玄禅师和靖海侯这样的贵人护持,皇子方才得脱大厄,否极泰来。官家惦念天伦之乐,只待皇子归宗,日子还长着呢。”
赵祯笑的很委曲:“我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父子亲情这种东西,在这皇宫内苑,怕是……唉,且等端午法会,先寻回这血脉情分再说吧。”
王诚只好转移话题,向赵祯介绍自己带回来的礼物。
几十口箱子里,除了各地贡品之外,还有不少从李墨手里蹭来的稀罕货。
像什么小巧的指南针、匕首、水壶之类,随便拿一个在这年头都算得上宝物。光是那枚拇指大小的指南针,赵祯觉得要价一千贯肯定很多人抢着买。
可王诚告诉赵祯,这玩意是靖海侯府所有下人的标配!
甚至连吉祥、如意他们几个,从泉州出发前,每人都领到了一套。
拿进宫来这套,不过是王诚随便提了一句,人家顺手就送他的。
这些貌似很贵重的东西,王诚见的多了,也不觉得珍贵,就更别提能在人家靖海侯眼里有什么分量。
不过有件东西,王诚觉得,确实是件宝物。
赵祯满怀期待,看着王诚从某口箱子里,小心取出几根碗口粗的黑管。
他也不喊人帮忙,就自己动手,从黑管子里取出一堆零碎,拼来拼去,组合成一个看起来极其简陋的框架。
再把一副软布按顺序扣接在框架上,最后一使劲,一副高达一丈,宽近一丈五的巨幅地图,就那么直直的立在了殿中。
身为皇帝,地图这东西赵祯看过很多。可是像这么大,这么细,这么全的地图,他是真的头回见到。
地图右侧一行大字写的明白:《大唐坤舆全图》。
整副地图,东起倭岛,西至波斯,跨度一万四千里。北边最远是駮马,南边最远到林邑、真腊,跨度将近八千里。图中所有区域,山川河流、城池道路,无不俱备。虽然都标着唐时旧称,但大多地名都一脉相承,都是从小学过的,一看就能认出来。
这种地图的绘制手法,与他平时所见完全不同。不但内容全面,而且极易辨识,左下角还很贴心的标示着各种图例。
赵祯一眼看过去,顿时就被迷了心神,整个人都沉浸在神州大地尽在掌握的快感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赵祯才从沉迷中回神。
“国之重宝,国之重宝啊!自石敬塘割让燕云以来,朝廷不知北地境况已逾百年了。想不到,今日有幸重见大唐风貌。”
相比之下,此时的大宋全境,连大唐全境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这样的差距,但凡有点血性的,谁能不向往大唐!
“大伴,我记得凝阳真人曾以唐皇后裔去认亲,靖海侯当时推却了?”
“回官家,确实推却了。据靖海侯的说法,他们只是心怀大唐故土,这才改姓了李。与唐皇之李,并非同宗。”
“你说这样的坤舆全图,若非李唐皇室,又从何而来?”
“官家着相了!岂不闻‘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连李唐皇室嫡脉,都只能遁入终南山修道,何况区区一副舆图!再严的规矩,被打破了,可就什么都管不住了。”
赵祯转头,盯着他看了好一阵,长叹一声:“大伴说的是,朕受教了。”
赵祯为人和气,日常交谈很少用“朕”自称,一旦使用,就说明事情比较重要。
王诚免不了“惶恐”几句,对于皇帝能想明白,觉得很欣慰。堂堂一国帝王,如果眼光格局连个海外归化之人都比不上,还谈什么中兴大宋,重现祖宗伟业!
赵祯又问:“靖海侯献此舆图,可有所求?”
王诚摇头:“那倒没有。靖海侯此人,并不热衷名利。据奴婢与他相处数日所见,绝非沽名钓誉刻意做作,是真的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
至于这副大唐坤舆图,他是觉得自己拿着无用,又担心外流被有心人利用,这才托奴婢转交官家。于他而言,反倒是处理了块烫手山芋。”
“据你所言,他对皇儿极好,甚至远超寻常父子。你说,端午法会上,若是皇儿认亲归宗时,他不愿意放手却当如何?”
“官家且放宽了心,靖海侯着实爱护皇子,却断然不会阻挠皇子归宗。否则他都无须费这心思,只需假装不知端午法会之事,将皇子拘在泉州岂不更容易?”
“大伴说的极是,是我想岔了。”
“官家舐犊情深,难免思虑过甚,此乃人之常情。”
“大伴你说,要如何封赏靖海侯,才能报答他对我如此恩情?帝王所重,无非江山与子嗣。自他归化以来,良种、盐铁、舆图,都是有利江山稳固的大功。如今又护送皇儿归来,使我不至于绝嗣……”
王诚连忙打断:“官家春秋正盛,必然多子多孙、瓜瓞绵绵。”
赵祯神情多了几分萧瑟:“我原也以为青春正盛,子嗣之事不必着急。可是这么多年下来,宫里接连得了三子六女,竟没一个活过百日!我有时也在想,是不是当年事太伤天和,乃至苍天不佑,得此报应。”
“陛下慎言!”王诚脸色肃穆:“宫内子嗣不昌,非自陛下起。可见报应一说,纯属子虚乌有。如今皇子归宗在即,就算真有所谓不详,龙子喜归也当扫荡一空!”
赵祯再次受教,情绪也好转很多,一想到封赏靖海侯的事,就免不了又想到早上车队进城时,被宗室子弟甩了脸色的事。
“封赏之事先不忙,可待端午法会后再做计较。可这当众折损靖海侯颜面的事,不能拖。他们竟敢散播谣言,说朕不喜靖海侯,特意扣押封赏。这等行径,简直是向朕脸上吐口水,若是轻轻放过,此后必然没完没了。”
王诚暗自叹息,那位被哄着当枪的宗室员外郎,只能自求多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