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的快要憋出病的定州军将士在听到自家将军要教他们读书认字的时候,一个个都露出了疑惑神情,读书识字舞文弄墨的不都是那些读书人才干的事吗?怎么他们这些天天打仗的糙汉子也能学这些文邹邹的东西了。
不过想来也没什么事,整天就是待在军营中,再待下去人都要发霉了,倒不如去跟着学学,说不定他们这些当兵打仗的也能打出一个国子监先生出来。
进入十二月,大雪封山,本该是无所事事的贴冬膘时节,但是在西茶山的定州军将士却是比平日训练还要忙。
神虎军大营,司徒景春照常来到军帐中,此时的军帐完全不像是军队行军打仗的帐篷,铺满木桩凳子的军帐和一张张树皮做的简单纸张铺满了帐篷,这就是司徒景春给军中将士教书识字的帐篷。
因为条件艰苦,没有笔墨纸砚,定州军将士因地制宜,去外面扒树皮做纸,用雪混着泥土做墨,手指就是笔,直接在树皮上涂抹勾画,泥土干了,从树皮上抠下来又是新的纸张,将士们就是在这种艰苦条件下学了一个月的字,这些将士们一开始都是抱着好奇态度来的,但几天学下来,渐渐的都有了兴趣,军中那些上过几天私塾的将士直接变成了香饽饽,每天都有人来问这问那;一个月来,军中的抱怨声小了许多,原本浮躁的气息也逐渐散去。
不过今天司徒景春走进帐篷并没有看到平日里人满为患的画面,倒是空出了一大半位置,这就让司徒景春有些不解。
剩下的将士看到司徒景春走了进来,齐刷刷起身行礼,“参见大将军。”
司徒景春诧异说道,“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么多人没来,人都去哪了啊?”
“回将军,您还不知道吧,今天公子要去定远军镇,就在咱们隔壁,好多兄弟都去那边了。”下面的一个将士起身说道。
司徒景春恍然大悟,摇头苦笑,“这公子的影响力是大啊,不过你们怎么不去啊?”
坐在最前面的将士一看就是庄稼汉出身,古铜色的皮肤一看就是没少被太阳晒,“将军,我们兄弟几个倒是想去,不过想着今天将军来教我们认字,我们思来想去,今天先跟着将军识字,等下次公子来我们神虎军的时候再去一睹公子风采。”
司徒景春笑了笑,“你们倒是有心了,既然他们愿意去就去吧,那今天我们先学这两个字,国字和家字。”
说完,司徒景春就拿起面前用松鼠毛做成的简单毛笔在身侧的大树皮上用蘸着雪泥的墨水写下了国家两个字。
一笔落下,下面的将士们一个个也跟着写起来,司徒经常朗声说道,“国字,中间为玉,四方为柱,何意?四方之柱代表东西南北四方边境,中间的玉字原为或字,或字表兵戈,原本国字意为兵戈所指之地,皆为国土;文宗皇帝在时,大奉十三年未起兵戈,文宗皇帝觉得国字中心的或字将大奉塑造成了一个只会打仗的野蛮国度,于是将代表兵戈的或改为了象征君子的玉字,君子身佩玉石,腰跨宝剑,是文武一体的象征,用君子代表国家,表示这个国家有君子一样的品行;文可提笔挥墨,挥斥方遒;武可剑指四方,马踏群夷,这样的国才是文宗皇帝心中的国。”
“将军,那这个家字又是什么意思?”下面的将士听完国字的讲解后,又将目光放在了家字上。
司徒景春接着说道,“你们看这个家字上面的盖像不像你们家里的房檐?”
“将军,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下面的将士很快就给出了回应,笑着说道。
“那这下面的豖字像不像家门口的路和门外的田地啊?”司徒景春指着下面的豖字说道。
下面的将士越看这个豖字越想,一个个挠头说道,“还真是。”
“现在知道为什么这个字是家了吧,家的意思就是有屋住,有田耕的地方,你们说说这样的地方是不是你们的家,是不是你们心中最想拥有的家。”司徒景春笑着说道。
下面的将士纷纷鼓起掌来,“将军,你这么一说俺就会了,这不就是俺的老家嘛,等俺学会了这个字,一定写在纸上给俺家那口子寄过去,让她也知道这就是家字。”
“哈哈哈。”旁边的将士纷纷笑了出来。
司徒景春也跟着笑了笑,“好啊,到时候你就用你学会的字给你妻儿写信,给他们一个惊喜。”
“大将军,您太抬举俺了,现在俺才学了五十多个字,还写不了信。”男子不好意思的低头说道。
“这有什么,日后时间还长,有的是时间,只要你好好学,早晚能写出一封自己的亲笔信。”司徒景春鼓励着下面的将士,“你们也一样,学会写字后,你们以后写信就不用代笔了,就可以自己写信给自己家里人说心里话,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真的嘛,将军,我们也能自己写信了!”下面的将士激动问道。
司徒景春赶紧补充道,“哎,也不是什么都能写,可别把我们的军事机密写出去啊!”
“哈哈哈。”下面又是一阵发自内心的惬意笑声。
一小段插曲后,司徒景春再度开口道,“国家二字一般是同时出现的,因为有了国才会有家,家多了才会有国,而保护我们的国,就是守护国中的家,这也是我们参军打仗的意义,很简单,就是保护我们的国家,保护大奉,让我们的家人能住在屋檐下,耕着自己的田,吃着自己种出的粮食,让天下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
“将军,您这么一说俺就懂了,从今往后,俺要好好训练,好好识字,保护好俺身后的国家。”
“对,将军,我也是。”
“我也一样。。”
下面将士声音此起彼伏,司徒景春颇为高兴的点了点头,或许这就是公子和军师说的军队凝聚力。
他们参军打仗不再是茫然的,不再是为了混口饭吃的,而是真真切切的明白了当兵的意义,那就是保护自己的国家,保护自己的家人,这种意义就像信仰一样牢牢刻在他们脑子里,给予他们艰苦奋斗的勇气,激励他们上阵杀敌。
而这种勇气是他们平日里训练多久都不会取得的。
相信这个冬天过去后,不止他们神虎军,整个定州军都会焕然一新。
。。。
听说今天公子要去定远军镇大营探望广大将士,定州军中对宁延敬仰许久的将士都急匆匆的赶到了安远军镇营地,原本还是很宽敞的营地,今天一下子就塞满了人。
今天难得没有下雪,宁延也是特意挑选这个好天气前去定远军镇,也算是让这些将士更好的认识自己,也让自己更好的了解他们。
庄十月帮着宁延整理衣物,笑着说道,“公子,我刚才出去看了看,来的将士不少,我感觉都有两万人了,整个安远军镇被挤得水泄不通,出个门都费劲。”
军营中的宁延深呼吸一口气,“平日里的定州军将士看到我都是高高在上的发号施令,今天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和他们接触,还真有些紧张。”
“您紧张什么啊,将士们可都很想一睹您的风采,想知道您私下的样子。”庄十月在旁边轻声笑道。
早已不再年轻的宁延回想起当年的自己,不由得感慨道,“当年也是这一身白袍,一眨眼就是十多年啊,除了感慨时光飞逝外,我还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没事,公子,您有什么说什么就行,说什么大家都愿意听。”为宁延整好行装后,庄十月拱手说道。
片刻后,吕翊走了进来,拱手说道,“公子,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就等您呢。”
“不耽搁大家时间,走吧。”宁延颔首说道。
此时的定远军阵大营,所有将士都在讨论待会公子会给他们说些什么,趁着公子没来,他们都猜了起来。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老兵把书缩进衣袖中,坐在地上说道,“你们见过公子吧,谁不知道咱们公子仪表无双,气度非凡,用那评书上的话就是英俊潇洒,响彻一方的俊秀后生;我想啊,咱们公子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风流倜傥的京城贵公子,要才学有才学,要武道有武道那种,肯定迷得那些京城大小姐神魂颠倒,保不齐还有不少风流韵事呢。”
“哈哈哈。”身后的将士都笑了出来,身后胡子拉碴的将一边哈气暖手一边说道,“我可听人说公子之前在殷都可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是假。”
“你可别瞎说,肯定是京城那些王公大臣瞎说污蔑公子声誉的,反正我是不信。”
“我也不信,公子肯定不是这种人。”
。。。
在众人的猜测声中,一袭白衣的宁延缓缓走了出来,依旧是白袍风流,唯一不同的就是缺少了当年的少年豪气,现在的他像是那古案上的的一尊方玺,给人的感觉就是两个字,踏实。
宁延出现的刹那,掌声雷动,惊的四周古松落雪不断。
哪怕是当年土龙山赴死,宁延都没有这么慌张,今天听到下面将士们的掌声后,他竟是有些紧张。
吕翊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许久之后定远军镇大营才安静下来。
安静下后,宁延开口道,“感谢大家的欢迎,今天是神英七年的十二月初十,还有二十天就要过年了,我和大家一样都得在这深山老林中过年,平日里军事繁忙,诸位也要参加大大小小的战斗任务,我无数次想要像今天这样近距离的和大家说说心里话,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好在今天有些闲暇时间,就想着何不趁机会看看大家,和大家说说心里话。”
“公子,您可是三品州牧,我们不过就是些小卒子,您和我们说心里话,这不自贬身份,折煞我们嘛。”宁延话音落地,人群中就有人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宁延笑了笑,挥手示意庄十月那个木桩子过来,自己笑着说道,“这位兄弟说的好,但我想让你们知道,不管我是什么官,首先我和你们一样都是远离家乡外出征战的定州军军人;其次,谁说和你们说话就是自贬身份了,你们是什么身份,你们不也是定州军将士,不也是大奉子民吗?”
“是啊,公子说得对,我们都是定州军将士。”一位年纪稍长的将士起身说道。
宁延接过庄十月递来的木桩子,坐在上面说道,“今天我宁延坐在这里,就是你们中的一员,我呢就给你们讲讲我的故事,可能我比你们大多数人经历的多一些,但同样的,我呢也失去了很多。”
“公子,您是大名鼎鼎的礼国公府上五公子,项州军的大将军都听您的,都喊您一句小公子,您怎么会失去呢?”下面的将士不解的问道。
宁延苦笑一声说道,“我呢就给你们讲讲十年前的我吧,那年的我才十七岁,当年的我爱惹事,爱闯祸,有一次闯了个大祸,殷都待不住了,就准备去外面躲一阵子,这个时候我身边有个老头,他很老,爱喝酒,爱臭屁,甚至少个胳膊,但他对我很好,我小时候犯了事就会去找他,睡在他那破屋子里,听他吹牛,他会护着我,从我七岁那年护到了我十七岁,你们觉得他最后的结局如何?”
“公子待人一向很好,这样的老人应该能安享晚年吧。”下面的将士猜测道。
宁延笑着摇了摇头,“他没了,是为了救我而没的,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生离死别的痛苦,直到他快死的手,我都不相信他会离开我。”
下面的将士听到这话后,一时间都沉默了。
宁延接着说道,“不说远的,说说你们之前的将军高陷将军吧。”
看着下面将士茫然的眼神,宁延无奈道,“差点忘了,你们当中应该没有人记得之前的雍州掠阵营吧。”
宁延叹了口气,“也罢,给你讲讲他,高陷将军是雍州人,他本可以在雍州做自己的大将军,但他最后选择了我,他说跟着我有前途,能打北蛮,能名垂青史。”
提起高线,宁延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心酸,“燕子川一战,高陷将军牺牲了,他选择了我,我却没有保护好他,直到最后,我还记得他委屈的样子,说我宁延不重视他,因为他不是定州人。”
宁延顿了顿,沉声说道,“我很想告诉他,他和我,和你们一样,都是我宁延的将士,都是大奉的子民。”
身后的吕翊也忍不住叹息。
“看到了吗?我和你们一样,你们打仗身边的兄弟说牺牲就牺牲,我身边也是,那些跟着我一路走来的将士,说没就没,身边的人,说走就走;你们想家,想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我也想,我也想我的妻儿。”宁延笑着说道。
宁延在笑,下面的将士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们发现,这会的公子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公子,他们以为的公子会和他们说自己的少年往事,何等意气风发;说自己先战西羌,后战项州,到如今的深入北蛮,是何等的雄武壮阔;说自己的一生,是何等的波澜壮阔。。。但是这些公子都没说。
他说的不过是一个为了救他牺牲的老头,一个牺牲战场的将军。
他们的公子真的和其他人很不一样,他不像是个位高权重的公子,像是他们村里受了委屈的孩子,像是他们的朋友,像他们的家人。
此时的他们无比庆幸,也无比骄傲。
公子二字,从此在他们心中重若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