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早朝封官(一)
四更不到,天还没有亮,李维正便起床了,昨天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特地来通知他,今天早朝他要参加,而且在天亮前三刻时必须出现在太和殿广场,并带他去礼部演练了半天礼仪。
李维正知道,自从前天三王进京后,朝廷就要正式表彰这次北元战役的有功之臣了,而且朱元璋已经在夺信案中放过了他,也就意味着今天将是他荣升的日子。
虽然近一夜未睡,但李维正还是精神抖擞,为自己能提升成什么官职,他几乎想了一夜,如果继续在锦衣卫里面混,他有可能升一级,做副千户,做千户的可能性不大,毕竟他没有那个资历,但最有可能是俞平那个位子,毕竟自己是太子的人,而且俞平死后,太子侍卫长那个位子一直空着,这不就是给他留的吗?
李维正一边穿衣服,一边胡思乱想,这时,门外传来倩倩催促的声音,“大哥,你好了吗?快点出来洗漱吧!”
“好了!好了!”
李维正开了门,门口站着气色有些憔悴的倩倩,她担心李维正睡过头,结果二更时就醒来开始准备了。
“快点吧!夏天天亮得早。”倩倩拉着他便向楼下走去,今天是李维正命运的转折,她比谁都紧张。
此时,全家人都动员起来了,顾英、顾俊,两个小丫鬟,还有从老家过来的管家李福和几个下人,都一起跟着忙碌起来,早饭已经做好了,摆了满满一桌子,李维正的马也收拾妥当,他的官服、帽子、腰带、靴子都摆得整整齐齐。
李维正看了看天色,天空还是漫天的星斗,离天亮至少还有一个多时辰,这就要把他赶出门么?
“总之,你宁可早去,也不能迟到。”倩倩将他按坐在椅子上,给他梳头,秋月拧了毛巾,神情十分紧张,看她那架势,似乎要替他洗脸,吓得李维正赶紧接过,“多谢!多谢!今天没那么严重,还是我自己来。”
梳洗完毕,一大家子人又吃了早饭,这才四更一刻,似乎除了出门,便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倩倩取过他锦衣卫麒麟服,低声叹了一口气,虽然她痛恨锦衣卫,但大哥是锦衣卫里唯一的好人。
她给李维正披上衣服,又替他系好了腰带,把绣春刀递给他道:“大哥,你去吧!祝你今天一路顺风。”
“那好,我走了,你们听我的喜讯吧!”李维正笑着对送到门口的众人挥了挥手,上马出发了。
天还黑沉沉的,李维正挎刀骑马在小街上不紧不慢地行走,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的,只听见马蹄声发出的清脆杂沓声,颇有一种‘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的感觉。
他望着漫天灿烂的星斗,忽然想起了前世的夜空,也是这般繁星点点,据说每一点星光的到来都要数以千万年的奔波,而他与前世的距离不过六百年,六百年或许只是星河一瞬,可对于他李维正却已经是几世重生,时间是那么短暂,可又是那么遥远,但他五十年后再来看今天的星空,会不会感觉到五十年前的往事俨如昨天刚刚发生。
马走出了小街,转到大街刘军师桥,李维正顿时愣住了,大街上马车络绎不绝,骑马的、坐轿的,穿插其中,夜雾中,一盏盏橘红色的灯笼仿佛珠翠流彩、星辰落地,一辆马车从李维正面前辚辚驶过,灯笼上写着‘刑部侍郎严’的字样,这时,街对面忽然有人拨马过来,对李维正拱手笑道:“恭喜李百户了。”
来人也穿着锦衣卫的麒麟服,颌下飘着三缕长须,却是锦衣卫南镇抚使王翰,他是正五品官员,虽然只高李维正一级,但实际权力却大得多,而且他的资历也极深,算是锦衣卫的前辈,或许在文官系统,差一级半级尚不明显,可在军队,尤其拥有大权的锦衣卫中,这一级的差距却是天壤之别。
李维正连忙回礼道:“实不瞒王大人,我一次参加早朝,心中很紧张。”
王翰见他说得坦率,便会心地笑道:“当年我也一样,紧张得一夜都睡不着,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站着累一点而已,没事不出面、不吭声,根本就是个摆设。”
“不过呢,话又说回来,有时你就算一言不发,也会被莫名其妙拖出去砍了。”
王翰见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道:“郭恒案的时候,每个人上朝之前都要和家人生离死别,皇上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清算贪污,大伙儿站在品级山上,由一名内侍点名,点到谁的名字,便立刻被拖下去,那天早上,我身边前后左右十几人都被拖下去杀了,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堪回首。”
朱元璋杀官之烈,李维正早有耳闻,但却没有亲身体会过那种氛围,但他还是很好奇,便问道:“连我们锦衣卫也难以幸免吗?”
“锦衣卫要好一点,但抄家时若太贪也是一样要被砍头。”说到这里,王翰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李维正的肩膀笑道:“你只要记住一个‘度’字,你就会安然无恙地将官做下去。”
两人说着,便来到了正阳门,从这里开始,百官就要下马、下车步行了,首先是要接受严格的搜身检查,除了准带刀的人外,其余人不得带任何兵器,过了正阳门,步行走过千步廊,前面就是承天门了,再往前走过端门、午门,才到举行朝会的太和殿广场,这其中要在承天门和午门再接受两次搜查,其中在午门还要进行入朝登记,这既是审核参加朝会者的资格,又是检查迟到者。
入朝簿中有李维正的名字,两名官员核查了他的锦衣卫腰牌,便在他名字后打个勾,放他进去了。
现在离上朝还有半个时辰,天还没有亮,但上朝前的准备已经开始了,数千名銮仪卫士兵把各种法驾卤簿陈列于承天门,经端门、午门,直达太和殿前,法驾卤簿由五百多种金银器及木制的斧钺、瓜戟等武器组成,还有大量的伞盖旗纛,铺天盖地地排列起来,十分壮观。
在微明的光线中,太和殿前的广场上已经三三两两聚满了官员,都在窃窃私语谈论着今天朝会的议题,从各种仪仗来看,今天朝会显得比往常更隆重一些,很多官员都隐隐猜到了,三王进京,今天必然要表彰这次战争中立功的将士。
李维正和王翰已经分开了,他在官员群中穿过,他在这座宽阔的广场上认识的官员实在是少之又少,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事实上,经过洪武十八年郭恒案的清洗后,六部官员基本上都被杀光了,朱元璋又从全国各地调来了一大批地方官充实朝廷,同时也广开科举,招收新鲜血液,故广场上的官员大多比较年轻,三、四十岁的人居多。
这时,李维正忽然在一群官员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叶天明,他和十几个官员正相谈正欢,没有看见自己,李维正连忙快步走上前,他正要见礼,一名官员却看见了他,待看清他穿着锦衣卫的麒麟服,不禁脸色大变,向众人指了指他。
十几个官员都回头望来,见一名锦衣卫军官向他们这边走来,纷纷哼了一声,转身拂袖而走,这也难怪,锦衣卫一直就是大明官员的天敌,他们杀了太多的人,在百官中谈锦色变,尤其是文官,几乎没有一个人对锦衣卫有好印象。
这个场景显然是李维正没有想到的,他不由有些愣住了,叶天明也看见了李维正,他脸顿时冷了下来,李维正和两个女儿的关系使叶天明十分不满,小女儿是他的未婚妻,可他却和自己的大女儿不清不楚搞在一起,令他十分恼怒,这种恼怒一直延续到三天前大女儿来京,他大发雷霆,要狠狠责罚女儿,偏偏老太太护短,令他有怒难发。
但这件事情毕竟是家事,关上门便可解决,关键是李维正的真实身份,锦衣卫。
叶天明是从他的一个同榜好友那里得知李维正竟是锦衣卫百户,知道这件事,叶天明对李维正的态度就开始有了新的变化,这种变化就在于他如果接受李维正为女婿后,他将直接面对十分不利的政治影响,他会被百官孤立,谁也不敢和他推心置腹说话,没准就被他的女婿带人来抄家,这将严重影响到他的官宦生涯。
此刻,叶天明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李维正,他转身要走,旁边一名官员却走上来笑道:“叶大人,这个年轻人就是李维正?”
说话的是一个五十余岁的官员,身材中等,长着一张肥胖的圆脸,脸上堆起的肉将他眼睛挤成了一条缝,那缝里透出一丝奸诈和阴险,此人就是审李善长案的左都御史詹徽,在李善长案中立下大功,上个月被朱元璋提升为吏部尚书。
尽管此人在李善长案中的表现令许多官员不齿,但他可是吏部尚书,位高权重,得罪不得,叶天明立刻躬身答道:“詹尚书,此人正是李维正。”
叶天明怕李维正失礼,又对他介绍道:“大郎,这是吏部詹尚书,你快过来见礼。”
李维正不敢怠慢,连忙上前施礼道:“后辈李维正参见尚书大人。”
詹徽与秦王关系交厚,几个月前蓝家信件被偷时,他正好奉命在定远县秘密调查李善长案,他在定远县以厚利发动李善长家的下人告发李善长,闹得鸡飞狗跳,蓝玉家人受此刺激,便起了歹心,偷一封信备以后发财用。
但另一个蓝玉家人却把这件事告诉了詹徽以邀功,詹徽一方面命亲戚孙县令调查蓝家,另一方面又把此事紧急告诉了秦王,从而引发了争夺。
这件事虽然过去了,但詹徽却一直在关注李维正,虽然皇上口口声声说要封赏李维正,但吏部至今都没有接到任何消息,李维正到底被封什么,他心中充满了疑惑。
詹徽老远便看见了李维正,他上下打量李维正一下,便点头笑道:“不错!不错!长江后浪推前浪,看见了李百户,我才感觉到自己真的老了。”
“詹尚书正当壮年,何言‘老’字。”旁边慢慢走上来了一人,似笑非笑地看着李维正,却正是燕王朱棣。
燕王到来,周围所有的官员,包括詹徽也一起躬身行礼,“参见燕王殿下!”
“打扰大家谈话了,大家请继续。”
朱棣笑着摆了摆手,他又瞥了一眼李维正,语带双关地笑道:“李百户别来无恙啊!本王恭喜你立了大功。”
李维正单膝跪下道:“微臣不敢,殿下替微臣请功,臣感激不尽。”
这时,詹徽、叶天明以及周围的大臣都知趣地散去了,只剩下朱棣和李维正二人,朱棣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百户,说实话,他从内心深处欣赏李维正,这种欣赏不是因为李维正没有在父皇面前揭穿自己,也不是因为李维正几经波折,最终夺走了信件,这种欣赏是来源于他和韩淡定那种亦敌亦友的关系,只有非常人才能做非常之事,李维正显然就是一个非常之人,可惜这个人不能为他所用,但让朱棣又生出一丝希望的是,似乎父皇也不让他被太子所用。
“你真的感激我吗?”
朱棣锐利的目光注视着李维正,但他的口气却异常柔和、诚恳。
尽管李维正在龙门所欺骗了他,但朱棣却并没有太把此事放在心上,能在自己眼皮底下从容获胜且离开之人,目前为止只有他一人,或许别人认为是侥幸,但朱棣却不认为,没有思路严密的部署,没有非常人的勇气和智慧,就算给他一百个侥幸,他也逃不走。
事实上,他已经派人将李维正的底摸清楚了,一个普通的土绅家庭,一个低微的县中小吏,因机缘巧合在定远县救了太子,从而被太子所用,至今也才大半年,时间太短了,他还不可能成为太子的心腹,而且太子身边那些儒士们也容不下李维正这种非常之人,相反,他倒很适合自己,求贤若渴的朱棣决定不计代价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来,相反,若他真被太子所用,他也会不计代价杀掉他。
‘感激’二字只是一个场面词,一般而言,说者无心、听者也会无意,但朱棣却偏偏当真了,如此认真地问自己,李维正听出了朱棣深层的意思,他是在刻意拉拢自己呢!
李维正沉默了,他心中很矛盾,说实话,他并不敌视朱棣,相反他也很欣赏此人,他能以一个藩王而最后成为大明皇帝绝非偶然,在龙门他便已经领教了朱棣的雄才大略,领教了他的心机深沉和心狠手辣,能让韩淡定那样的人为其效死,可见他非同常人的魄力。
事实上他初来大明,想的就是去投奔此人,只是机缘巧合,他跟了太子,总的来说太子待他不薄,尽管也有些防备于他,但也这是人之常情,他不想背叛太子,可问题是他知道太子朱标活不了多久,太子若真如史载一样死了,他又何去何从,他是否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李维正的心有些乱了,他很想答应朱棣,可他又知道,答应了朱棣,也就意味着和太子决裂,那样不仅朱标不会放过他,朱元璋也不会容忍他的朝秦暮楚,可如何不答应,朱棣将来还会给他机会吗?李维正左右为难,罢了,先拖一拖再说吧!
这时,太和殿的钟声却敲响了,沉重的钟声在太和殿广场上空回荡,这是早朝开始的第一次钟声,广场上开始骚动起来。
朱棣一直在注视着李维正目光的变化,他当然知道李维正不可能立刻投靠自己,若真是那样,他倒不敢用了,他见李维正目光复杂,久久沉思不语,他满意了,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朱棣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上朝了,你是第一次上朝,要先去找自己的位置,我们来日方长。”
说罢,朱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