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墨相信那位老师的话,的确,外系的同学都知道这件事了,她走在路上,对她指指点点的人就不少,不是她多心,是她真真切切听见“陈一墨”三个字。
闵真也感觉到了,“别多想,先去吃晚饭吧,想去哪吃?”闵真觉得,这孩子受了委屈,他作为老师可以请她吃个饭安抚一下。
陈一墨却道,“就去食堂吧,没事。”
师生二人往食堂而去,有人远远跑来。
一口气跑到她面前,大口喘气,“陈一墨,你又遇上麻烦了。”
向挚……
这消息还真传得够快的!
可是,向挚怎么还在学校里晃荡?不是该回家,然后准备出国读硕了吗?
陈一墨以为他只是道听途说,没想到,向挚却拿出手机,找到学校贴吧,翻给她看,大大的标题:忘恩负义“传承人”,弃养母病弟于不顾。
传承人打了引号。
故事主角是陈姓号称传统工艺传承人的女学生,故事内容就是女学生忘恩负义,弃养母和生病的弟弟不顾,挥霍大把弟弟的治病钱要去出国交换,其中加油添醋,煽风点火,加工成一个狗血故事。
向挚义愤填膺,“发帖,找人顶帖,炒热!一样的手段!一样的套路!这跟上次污蔑我们抄袭的人绝对是同一个!陈一墨,你得罪谁了!”
呵,得罪谁?陈一墨自始至终没得罪人,但有人看她不顺眼。
如果说上次的事件陈一墨最初还迷惘了一阵,这次,她完全可以确定是谁干的。
陈一墨心里一直以来都有个疑团,想到这里,她返身就往系里跑。
“陈一墨,你去哪儿?”向挚和闵真都问她。
“回系里,一会儿就好!”她边跑边回答。
办公室的门依然关着,系领导们应该还在讨论她的事。
她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副书记的声音。
她进去,先问了个好,然后问副书记,“书记,请问您之前说,我师父不知什么原因退隐,而后陆安平和林雪慈声名鹊起是吗?”
“是的。”副书记不知道她为什么又回来了。
“那请问,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大事吗?”陈一墨的直觉在突突地跳,“听说陆安平和林雪慈是因为百鸟朝凤裙一举成名的。”
“对!”副书记点头,“当年有个重量级的比赛,陆安平和林雪慈凭借百鸟朝凤裙惊艳所有人,后来,他们俩就创立了现在的公司,打造出传统首饰着名品牌,而你师父,却在这次比赛中发挥欠佳,从此销声匿迹。”
其实那件事之后,还有些不好的传言,有人说易南生江郎才尽,拿不出好作品参赛,被大批后辈超越,羞愧得退隐江湖。
但这些话,副书记不忍心跟陈一墨说,而且,当时的他也不认为一次比赛就能决定一个人一生的艺术成就,偶尔的失误,谁都有过。
陈一墨觉得自己摸到边儿了,她心里想着那个牵着大黑站在黄昏灯下的老头儿孤孓的身影,眼中泛起了泪光,“谢谢书记。”
“陈一墨,你还有什么事吗?”副书记看她要哭了,担心地问她。
陈一墨双眼含满泪水,几近哽咽,“书记,请问,您所听说的易南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副书记陷入回忆里,“说实话,他就像只闲云野鹤,了解他的人很少很少,哪怕在他全盛的时候,好些协会想请他出来做会长,他也好像只出任过一次,后来就不告而别了,嗯,还听说过一件事,他做事全凭自己喜好,请他做首饰得他看得顺眼的人,他看不顺眼,你抬金山银山去也请不动他,大家都说,他是个……嗯……”
副书记觉得这词不妥,不说了。
陈一墨听着,含着泪,却慢慢弯起了唇角,自己把这话补齐了,“是个怪人是吗?”
副书记有点尴尬。
陈一墨并没有不高兴,反而向副书记敬了个礼,“谢谢书记!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我先回去了,打扰各位老师。”
她走到门口,又突然回头,对副书记道,“书记,我很骄傲,他是个怪人!”
她走后,副书记笑着解释,好像是对走了的陈一墨说,又好像是对其他老师,“大多艺术家都有自己的脾气,有人把这称作‘怪’,但未尝又不是风骨?你们也都有自己的‘怪’和‘风骨’吧?”
陈一墨离开系里,一路都在抹眼泪。
闵真和向挚还在原地等她,看见她哭着跑来,都惊呆了,异口同声追问她发生了什么。
她摇着头,眼泪还是纷纷而下。
“你倒是说话呀?谁欺负你了?老子给你找回来!”向挚急得都爆粗口了。
陈一墨用手背擦着眼泪,努力笑着跟他俩解释,“我真的没事,我就是得知了一个……一个好消息……心里高兴的……”算是好消息吧。
“真的?”向挚眼珠子都要突出来了。
“真的!千真万确!我发誓!”陈一墨眼眶红红的举着手。
向挚无语,“好消息还哭成这样,服了你!”
陈一墨含着泪笑。
也许没有人会懂她为什么哭,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哭的,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或许,只有老头儿能懂吧?
她这个人,说实话,成长的这么多年里,哭的次数很少。
怎么说呢?
她不怕苦,不怕难,也不怕痛。
她只怕生离,怕死别,怕……回忆。
“闵老师,向挚,谢谢你们啊,我先走了。”她笑着抹去脸上最后的泪痕。
“你去哪儿?”向挚和闵真再次异口同声。
“回家啊!”陈一墨笑笑,“不是放假了吗?”
“你……不是明天回去吗?”向挚才给宋河生打过电话呢,宋河生说明天过来接陈一墨。
“我现在就回去啦!我还有点事,提前走了!”
向挚看着她果真一点不被影响的样子,皱眉,“那学校这摊子事?”
“没关系啊,我真的要走了!”陈一墨心里的事烧得她火急火燎的,她要赶紧回家了!
“哎……”那宋河生明天来接你不着了啊,向挚左右不是,糊涂了。
闵真只好道,“学校的事有我们老师在,她想回去就回去吧!”
“那……那我陪她一起回去!”向挚还真不放心,这时候把宋河生叫上来也来不及了啊,他边追陈一墨边回头和闵真说,“那拜托你了,闵老师,陈一墨真的是个好姑娘!这帖子里写的全是放屁!”
对于向挚非陪她一起回家这件事,陈一墨有些无语,但她也没工夫和他废话,心里的事比这更重要,只好带着个拖油瓶回去了。
然而,向挚却发现她不是回河坊街。
“这……这不是到你们镇了吗?怎么还要坐大巴啊?”向挚怀疑自己记错陈一墨老家了。
陈一墨头也不回地上了大巴,“你怕我把你卖了你就回去!”
向挚胸脯一挺,“谁怕啊?谁卖谁还不知道呢!”
陈一墨要去找陈师傅。
她不信那些陈年往事,陈师傅这辈儿老友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很多次,聊天的时候仿佛触到边了,梅姨和陈师傅又把话带偏了。
陈师傅在店里,她直奔商师兄店里而去。
巧了,不但陈师傅在,梅姨也在。
陈一墨突然到来,大家都很惊奇,商师兄问她,“不是明天才放假吗?”
陈一墨径直走到在喝茶的陈师傅和梅姨面前,把她带着的拖油瓶给忘记了,拖油瓶点着头跟商师兄自我介绍,“嗨,嗨,我是她同学……”
商师兄替宋河生用看天敌的眼神看着他。
向挚是个察言观色的,举手投降,“不是!真的不是!”为了表明自己这话的真实性,他还朝陈一墨努努嘴,“真的,不信你问陈一墨,我和宋河生在一起的时候,陈一墨就是你这样的眼神看我的……”
商师兄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向挚说不清了,指指里面,“发生大事了,我先过去。”
店里屏风后,陈一墨开门见山,“陈师叔,梅姨,我今天来是有事来问你们的。”
“什么事?”梅姨许久没见她了,得知她要出国交换,正替她高兴呢,笑眯眯的。
没想到,陈一墨却放了个炸弹。
“梅姨,陈师叔,我师父当年为什么隐姓埋名啊?”
梅姨和陈师叔手里的盖碗同时掉落。
“这个……呵呵……”梅姨不自然地挤出笑来,“你师父厌倦了呗!对,就是厌倦了!因为后来啊,手艺商业化了,你师父不喜欢这些浮华,只想一心做手艺,就归隐了。”
这话说的跟真的一样,也的确像那么回事,跟师父的性格都匹配上了,如果是从前,陈一墨就信了。
“梅姨,陈师叔,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们俩始终不肯说出真相,但我今天却是非要知道不可!我来想个办法……”
陈一墨思忖着,向挚从她身后冒出来,给她帮腔,自来熟地随了陈一墨的称呼,“是啊,陈师叔,梅姨,墨囡遇到事儿了,被人欺负了。”
他把付英英去学校闹,以及学校贴吧的事说了出来。他不确定这件事和陈一墨想知道的事有没有关联,但陈一墨今天哭成这样,家也不回直奔这里,谁又敢说没关联呢?
梅姨一听,就先气爆,一巴掌拍在茶几上,拍得杯碟乱响,“这两个贱人!还要搞事情吗?”
“所以,还不能告诉我吗?”陈一墨拉着梅姨的手,想了法子,“梅姨,我也不要你亲口说出来,这样,我问你答,都不用你说是和不是,如果我说对了,你就眨一下眼睛,如果我说错了,你就眨两下眼睛。怎么样?”
梅姨脸现迟疑,却不再强烈反对。
“就这么决定了!”陈一墨问第一个问题,“梅姨,多年前林雪慈和陆安平是不是因为百鸟朝凤裙一赛成名?”
这个问题众所周知,梅姨没啥好隐瞒的,眨了一下眼。
“好,第二个问题,我师父是不是在这次比赛表现不好?从此以后他就消失了?”
这个问题知道的人就少了,但也不是秘密,梅姨再次眨一下眼。
“梅姨!第三个问题来了!”陈一墨酝酿了一下,抛出重磅炸弹,“梅姨,是不是……百鸟朝凤裙其实才是我师父的作品?那两个贱人偷了我师父的!”
原本陈师叔还在喝茶的,这话一出,噗的一声,一口茶全部喷了出去,喷了梅姨一头一脸,梅姨却瞪着大眼睛,满脸茶水也不敢擦,唯恐一动,这眼睛就眨下去了。
“梅姨!眨眼睛!”一下还是两下,你倒是给我眨呀!
但这情形,梅姨和陈师叔这反应,不用眨眼也知道答案了。
“原来,我猜对了……”陈一墨松开梅姨的手,坐在了梅姨身边。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老头儿愿意受这种委屈?可这才是老头儿啊,那个又倔又傻的老头儿啊……
想着那个板着脸,一脸凶巴巴的老头儿,陈一墨再次泪盈眼眶。
“梅姨,我师父,他心里其实是有人的对吧?都说他一生孤独,其实他心里一直有人与他为伴,那个人不是我这个小徒弟,是他青春岁月里开过的花。”
那朵花陪伴他岁月漫长,从青葱到年暮,直到他生命最后一刻,他还在保护她,哪怕那朵花有刺,刺有毒。
都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瞒着的呢?
梅姨叹了声气,“孽缘啊,林雪慈就是你师父命里的劫。早知有这一天,当初你师父就不该把她从雪地里捡回来……可是啊,那就不是你师父了……”
“梅姨,我师父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还是这个问题,梅姨眼里的老头儿跟副书记眼里的不一样吧?“好多人说他是怪人,我们系里书记也这么说。”她还把副书记说的那两点说给梅姨听。
梅姨笑了笑,“是个怪人!怪老头!”
陈师叔把茶水清理干净,跟她说,“协会那个事啊……这么说吧,易老头这个人最不藏私,别人家手艺师父教一手留一手,总把吃饭本领留着不教,慢慢一代不如一代,但你师父不,总是倾囊相授,当年对那俩货也是这样,但那俩货资质平庸,又不努力,教了也学不到精髓,你师父啊,是想着要把这手艺好好传承下去的,协会对传承手艺当然有好处,你师父为这点考虑起初的确加入了一个协会,但是呢,这世界上沽名钓誉的人也多,你师父进协会以后,看不惯那些人的毛病,最后还被惹毛了,算是挂印走人,从此,谁再叫他加入这协会那协会他都不去了。”
梅姨也道,“看人接活这事也是真的,你师父那牛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又倔又臭!有一回啊,有人请他打一套婚饰,你师父得知,这是给二奶打的,我们那时候,男人在外面找三小还不叫找小三,叫包二奶,你师父得知以后,马上给拒了,任对方出多少钱都不给打!就是这么倔!”
梅姨嘴上嫌弃,眼眉间却透着骄傲,和陈一墨一模一样。
“哎……”回忆的最后,还是化作梅姨的一声叹息,“那事儿一出啊,我们哥几个姐几个,都为你师父感到不平,可是你师父呢,也是中了那女人的毒了,就是不站出来,也不准我们几个说出去,还让我们发了重誓,我们这些人啊,最重的就是誓言。”
陈一墨忙道,“梅姨,不是你说出来的,你没有违誓!”
梅姨把她搂住,笑了笑,“什么誓言不誓言的,不过是君子的自我约束,最重要还是不愿意违背你师父的意愿。你师父啊,年纪本就比林雪慈和陆安平大,人又成熟稳重,虽然只是大师兄,但长兄为父,陆安平和林雪慈更多时候是你师父带着,算是他一手带大,不说别的,就连林雪慈……”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看了看周围三个男人——陈师叔、向挚和小商,凑近陈一墨耳边悄悄说,“就连她初成少女那个尴尬事都是你师父红着脸来求问我怎么办的!”
“所以啊,你师父对他们两个始终有一份复杂的情感,哪怕恨铁不成钢,那也是自己养大的,始终希望他们过得顺遂,心想事成。”梅姨叹息,“只可惜这两混蛋不是人啊!墨囡,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百鸟朝凤裙那个事年代已久,你想用这个事来反击不太可能了,没有证据,就算我们站出去说也是空口无凭。”
陈一墨摇摇头,靠在梅姨肩上,抱住梅姨的脖子,“我想知道真相,并不是要用这件事来反击的,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我只是想知道,我师父是最棒的手艺人,惊艳众人的传世之作只有我师父才能做出来,那俩货没这个本事!这就够了!”
“不憋屈?”梅姨反问她。
“憋屈啊!可那又怎样呢?”陈一墨看得很开,“这是师父的心愿,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孝顺师父呢,就让师父如愿吧,而且,我相信这世道善恶终有报,恶人自有天收!”
梅姨性子辣,还是不忿的,“糊涂老头!自己一辈子搭进去不说!还纵容出两混蛋来害你!”
“可我还是爱这个老头儿啊!”陈一墨抱着梅姨的脖子蹭。
梅姨被她逗笑,伸手给她整理着鬓边的碎发,“傻丫头!你啊……你师父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收了你做徒弟,这十几年啊,算是他最平静的时光了,幸好有你陪他……”
“梅姨……”陈一墨鼻子酸酸的。
“没事,不怕,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还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呢,我们别的没有,这把老骨头还是能豁出去!”梅姨拍拍她的头。
“嗯,我不怕!”她窝在梅姨肩窝里。
虽是夏天,但并不酷热,沿河的窗开着,夏风阵阵送入,空气里仿佛飘着枇杷的清香。
嗯,正是吃枇杷的时节呢……
见此情形,几个男人悄悄退出去了,把空间留给梅姨和陈一墨。
向挚走在最前面,却在出屏风的瞬间愣住,随后而来的俩男人也愣住了。
屏风外站着的人,是不知何时回来的陆璧青。
尚还拎着行李的陆璧青满脸通红,泪流满面。
屏风后,传来陈一墨和梅姨的对话。
“梅姨,你说,我师父之所以退隐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百鸟朝凤裙,更多是被背叛伤了心吧?”
“哼!”来自梅姨的不屑。
“梅姨,你说,你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偷偷喜欢过我师父?”
“臭丫头!胡说什么呢?”
一片嘻嘻哈哈之声。
“哎,那个时候啊,你师父为人正直,手艺出类拔萃,关键啊,还长得一表人才,喜欢他的师姐师妹不知多少呢……林雪慈眼瞎!不,两混蛋臭味相投!”
蝉鸣茶凉,窗外的树叶在阳光下镀着金光,每个人的青春啊,都曾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