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龙(列城)以北约莫八十里,高山雪峰纵横的喀喇昆仑山正中间,有一条河流呈西北-东南走向横贯其中。
香巴拉河,是它的名字。
香巴拉河西北方向有一段约莫有三百里,由于地势极为高峻,两岸都是终年不化的雪山,但进入雪谷一百五十里后便会遇到从东面延伸过来的一条山谷,此时的当地人称呼它为沙沙尔山谷。
沿着沙沙尔山谷往北走,山谷两侧依旧是高峻、寒冷的雪山,六十里后便又是一条在喀喇昆仑山里穿行的河流——锡克河。
山谷与锡克河交错之处就是沙沙尔山口,离徒多河源头最近的山口。
也就是李泌嘴里的第二条从魏龙国回到胡弩镇的道路,也是更为险峻的道路,一般人是不会走这里的,一到冬季,这里的风势极大,白日气温在零下二十度左右,到了夜间瞬间便下降到零下三十五度左右,可谓喀喇昆仑山里的最寒冷之处。
不过到了山口之后,海拔便下降到四千多米,气温也高得多,但在八月份,虽然喀喇昆仑山已经进入冬季,但锡克河并没有冻结实,依旧只能沿着河水南岸行走。
眼下,一队人马正在山口躲避风雪。
在一个临时搭起来的棚屋里,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年正在里面盘腿而坐。
只见此人鼻势陡峭,末端大为弯曲,双眼皮,一队大大的眼睛,肤色微黑,面庞瘦削,头上留着一缕缕的发辫,右耳戴着一个硕大的银耳环,双手除了小指与拇指,其它手指都戴满了惨白色的戒指。
若是仔细瞧的话,你会发现那都是用人骨雕刻而成、有着各种妖魔鬼怪图案的人骨戒指,图案周围烘托着一圈卍字型——原始苯教的鲜明标志。
虽然天气寒冷,但这些人,包括这位独自拥有棚屋的少年都没有生火,显示了他们对于寒冷天气的非凡忍耐力以及警觉性。
是了,这位少年正是以前在葱岭一带活动的象雄马贼头领,前象雄王国王室嫡系后裔聂叙丹樨。
在瓦罕谷地得手后,丹樨大获丰收。
边令诚抵达安西刚满两年,就是在五月份,他才将自己管辖范围里的诸羁縻国巡视完毕,为了掩人耳目,他将这两年从各地搜刮得来的财宝都藏在他最信任的义子边效忠那里,因为葱岭守捉人迹罕至,将东西分批藏在那里没人会知晓。
而他将大唐新设立州城、守捉城的钵和州作为最后一站也是满怀心思。
此时的大食人,对于葱岭高原一带并没有完全掌握,连带着靠着葱岭高原的后世阿富汗东北一些绿洲地带也没有完全涉入,在此时的钵和州西南不远处,后世塔吉克斯坦库尔干求别一带,就是有名的护蜜国都城赛迦审城。
此时,在西突厥灭亡后,此城北面有突厥人,东面有葱岭高原上的胡人以及被流落到此的象雄人,西面是乌浒水中下游诸国,南面是条支诸国,由于其复杂的地理形制,大唐、大食都默许了它的存在,眼下,护蜜国信仰的还是佛教。
由于身处要冲之地,自然也成了周边众多物资的集散之地,加上护蜜国是此时中亚一带有名的黄金白银以及瑟瑟石产地,绝大部分物资都能在此换成值钱的黄金、瑟瑟石制品。
边令诚搜刮了两年,自然也是盆满钵满,他将“基地”设在葱岭守捉,自然也是为了就近去赛迦审城交易。
眼下在大唐,白银并不是硬通货,但瑟瑟石和黄金制品是,故此,当与聂叙丹樨勾结起来洗劫了边令诚一行后,突厥马贼立即到护蜜国将财宝兑换成了黄金制品,但对于聂叙丹樨来说,最需要的不是这些。
他辗转来到了魏龙国,将财物换成了粮食、武器和衣物。
但有一样东西他没舍得换。
眼下此物正在他手里把玩着。
那是一块极其罕见的玉石,还是如今在于阗镇都已经很少的羊脂玉石,不过奇怪的是,这块直径大约三寸的羊脂玉石头却不是乳白色,而是白中带粉,就好像一个几乎要成熟的大桃子,底部以及顶部都是粉色,中间还是乳白色。
桃花石,在此时,这样的罕见羊脂玉在中原一带并不受待见,但在中亚、吐蕃一带却极受待见。
这是一块尚没有进行雕琢的桃花石,重约两斤,在以葱岭为中心的高原一带,桃花石品种很多,但像这样天然像一枚仙桃的桃花石还是很罕见的,也不知是谁得到了并辗转到了边令诚手里。
更为难得的是,在桃花石的中间,隐隐约约能看见里面有一个火红色的蝴蝶,蝴蝶振翅欲飞,栩栩如生,令人爱不释手。
桃花石,是如今吐蕃、中亚诸国对中原王朝的称呼,而鲜艳的桃花也是中原的象征。
桃花石,羊脂玉,难得的仙桃模样,火红的蝴蝶,让聂叙丹樨不禁有些浮想联翩。
“难道自己要一统吐蕃各部,进而问鼎中原?”
在与孙秀荣交往中,聂叙丹樨学会了汉语,当然了,他的手下也有来自青海一带、虽是藏人但精通汉语的人物,自然明白这样的物件儿对汉人的意义,那令人心醉的蝴蝶展开的翅膀从某个角度来看则像一个“卍”字,而火红带着些许金色的蝴蝶若是被袄教徒、摩尼教徒看到了那也是愿意死伤几百人抢到手里的。
这样一个东西到了我的手里!
半晌,丹樨将桃花石放到了一边。
冷峻的现实就好像眼下的气温和地形一样将他从梦幻中拉了回来。
“眼下拉鲁多吉正带着追兵在追踪自己,拉鲁多吉虽然是可恨的琼布氏一伙,但他确实是羌塘草原千百年来少有的极为厉害的将领,再复杂、险峻的地形和天气都难不倒他,别说区区喀喇昆仑山雪地了,就算以前的象雄故地,现在被吐蕃王国改成阿里地区南边的大雪山他也能过去”
(大雪山,后世喜马拉雅山)
“他手底下有十条极为敏锐、凶悍的獒犬,自己虽然比彼等早几日来到了锡克河,但以他的精明,以及獒犬的灵敏,迟早会发现这里的,自己是妥妥的丧家之犬,一统吐蕃诸部,问鼎中原?那只是一个幻境”
虽有些失落,但也只是一闪而没。
他突然想到了孙秀荣,那个面相看似憨厚,实则精细的少年,嘴角边不禁露出了笑容。
“他连自己的身世都不清楚,却从十岁那年就开始极为精细的筹划,读何书,修习何种语言,哪种语言需要修习文字,哪种语言只需会说即可,几岁到几岁要精通何种技艺,他都列的分明,还都一一实现了,他可是一个犯官家属的后代啊”
聂叙丹樨以自己在安西四镇的人脉弄到了孙秀荣的资料,知道这些后他便认为他是与他一样的人,一样准备“兴复故国的人”,与他相比,孙秀荣的难度可能更大,自己的初步目标很简单,那就是收回象雄故地,而按照他的揣测,眼下极为强盛的大唐可不是轻易能推翻的。
“此子让我来阿克赛钦附近,倒是与我长期以来的谋划不谋而合,但此子只是一个小小的府兵,能有何为?”
不过一想到孙秀荣这八年带给他的震撼和惊喜,他突然意识到还是不能等闲视之。
“我倒是要看看,此子是如何在短时间里在小小的胡弩镇闯下偌大的名头”
想到这里,他拿起了桃花石,暗道:“孙秀荣将边令诚的消息透露给我,虽有借刀杀人的意思,但终究是将自己与我紧紧联系到了一起,眼下,除非我死在拉鲁多吉手里,否则,一旦落到边令诚手里,不但我的大业宣告失败,孙秀荣也会身死族灭”
“眼下,最希望我活着,不被边令诚抓到的,除了我的手下,也就是孙秀荣了吧,孙秀荣啊孙秀荣,你若是能助我在冈底斯山站稳脚跟,这块桃花石就送给你了”
“不过他说到了胡弩镇会与我联系,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地域广袤,就算是在阿克赛钦附近也是,他如何能找到自己,若那可恨的吐蕃人没有入侵魏龙国,还能北出喀喇昆仑山口,然后沿着阿克赛钦谷地北上,那里离胡弩镇不远,终有相见的一日,可是他作为区区一小兵,就算知道了我在哪里,又如何能找到我?”
“何况眼下我等来到了更远的沙沙尔山口?!”
一想到孙秀荣那时常挂着的淡淡的、镇定的、笃定的微笑,他不禁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这厮,难道是消遣我来的?!”
正想着,棚屋外一阵人影晃动。
“何事?”
“主人,大喜”
“哦?有响箭了?”
“是的,三声响箭,每箭相隔三吸,正是我等约定好的暗号”
“查过没有?”
“主人,在锡克河下游五里处,我等在那里设有据点,那里传来消息,有三人正沿着锡克河过来了,其中一人正是杨守瑜!”
“哦?”
聂叙丹樨很快就恢复成了以往那个在葱岭高原一带杀伐果断的马贼头子。
“走!”
…..
锡克河岸边的仅有两尺的险峻道路上,聂峰看着杨守瑜展示着他那神乎其技的箭术,一开始还觉得很新鲜,但到后来,进入锡克河河谷后,他竟然射起了响箭,不禁说道:“杨郎,不可!若是被人发现了岂不糟了?”
杨守瑜却笑道:“茫茫雪山,人迹罕至,中途岔道又多,马贼一伙若是去了另外的地方我等岂不是白跑一趟,此时,除了彼等,还有谁会经过此道北上?我就是让一切正在锡克河河谷行走的人知晓我等的存在”
“但如果招来了吐蕃人又该如何?”
杨守瑜笑道:“你也知晓,在葱岭一带,当地的胡人外出狩猎时也是会用响箭相互联系的,相信魏龙人也不例外,我一个魏龙商户的护卫,途中练习响箭又有什么?无妨…..”
正说着,前面飞来了几骑。
一见到那些人头上戴着的圆锥形白帽,以及白帽正中间的莲花、卍字,杨守瑜暗呼侥幸,而聂峰一见到那些人也有些激动。
象雄马贼,丹樨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