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一条从西北方向汇入卡马河的支流离开卡马河的,一路上,为了避免被碎叶军或者彼尔姆部的人发现,两人几乎都是在河面上渡过的,大致方向是蜿蜒走向西北,从一条河走向另外一条河。
这实际上也是一条道路,还是伽罗所熟悉的,那是一条在冬季能能够快速穿梭往来的道路,依托河道冰面行走,不只是后世的哥萨克擅长,此时的西伯利亚乃至东欧森林部族都懂得。
在后世俄罗斯欧洲部分的密林里,在冬末春初时节,每隔几日都会有雨夹雪或者小雪落下,故此,当他们一直沿着河道冰面上行走时,并不明显的踪迹也会很快消失。
岑佐公的雪橇本来是他前些日子用来四处找寻药材的工具,本是用狗拉的,眼下却只能他一个人拉着走,雪橇上还有他带着的一整块驯鹿的后腿肉,那是在去年年底腌制的,与彼尔姆人不同,出身书香门第的岑佐公除了用食盐包裹,还用木柴熏制过,再风干后,若是饿了,用小刀割一块,味道很是不错。
对于伽罗,他是这样说的,“这几日你若是死了,又被他们发现了,特别是被郡王的人发现了,肯定是不会放过你的,是不会让你实现回归森林之神怀抱的想法的,一定会将你火化,故此,在这几日,为了不让他们发现,你必须跟我一起吃东西”
火化,对于从小在森林神话里长大的伽罗来说那就太可怕了,那是他们最可怕的遭遇——炼狱!
于是,她选择了相信岑佐公。
就这样,他们沿着大大小小、断断续续的河道一直往西北走,直到十日后。
此时,他们早已走出了三百里开外,小分队的人不可能搜寻到如此远的地方了。
不过此时伽罗也反应过来了。
“你为何要一直朝着西北前进?”
“理由我在十日前就说过了”
“说实话吧,十日前我被你说动了,加上有些心慌意乱,竟被你蒙骗过去了,现在想起来,你是不想让我去死吧,不过,既然不想让我死,为何不在那个晚上直接将我劝回彼尔姆,而是径直朝西?”
十日下来,虽然没有遇到熊,不过狼、貂熊却见到过,与人类一样,在冬末春初时分,它们也喜欢在河边出没,但显然它们对人类的恐惧远在熊虎之上,何况岑佐公手里还有一张两石力的强弩,一把单手横刀,当岑佐公用强弩射杀了一头森林狼后,就再也没有猛兽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了。
岑佐公虽然是小分队唯一的文人,但毕竟是从碎叶军学堂出来的,基本的身体素质还是有的,加上伽罗熟悉路径,两位都不足十八岁的少年竟然安然无恙地走了三百多里!
听了伽罗的话,岑佐公知道这次再用谎话遮掩过去也不妥当,便说道:“是的,我想救下你,除了孩儿的缘故,还不想你如此年纪就死掉,我大秦国大王创立的天道教虽然尚不完善,不过有一句话却是古今至理”
“那是什么?”
“人,一旦出生在这世上,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那是什么?”
这些日子,伽罗为了讨好孙钊渟,也主动学了汉话,加上彼尔姆语,她与岑佐公勉强交流无碍。
“......,就是一个人,为什么非要活在这世上,有什么必须的理由?大王说过,活下去本身就是最大的意义,否则,就没有这个世界,对了,就是这个人世间,就是......”
伽罗也是一个聪明人,虽然学习汉话的时间不长,却很快从岑佐公的话里琢磨到了什么,“就是为什么有国家、部族、村落存在?”
“是的”,看着原本麻木的近乎死灰的伽罗面庞渐渐有了一些红晕,岑佐公也有些感叹,他做出这件事,完全是处于“年少无知”和“一腔义愤”,若是再大些,恐怕他也会像高鞠仁、巴彦一样了。
“不瞒你,西边,大约还有一半的路程,有一个地方叫奥尔洛,是最大一支维亚吉奇人的驻地,我大秦国另外一支人马正在那里盘桓......”
听了这话,原本有了些血色的伽罗突然恐惧起来,“你......”
岑佐公有些不忍,他抓住了她的手,柔声说道:“莫慌,那一支总共只有十个人,为首的叫白解忧,是一个像我这样的好人,对了,他叫解忧,而郡王称呼你为‘卓博拉库’,在霫人那里就是无忧之花的意思”
“当然了,白解忧有这个名字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在几百年前,在大唐之前有一个叫大汉的国度,曾将一位公主嫁给西域某位国王,那位公主就叫解忧,由于解忧公主名气很大,将她的名字用在自己身上的也很多,男女都有”
“白解忧约莫二十多岁,是我国排名前几位的大将白孝德的儿子,曾与他人秘密潜往大唐,那时大唐内部出了极大的乱子,白解忧等人藏在乱军中,情势也并不乐观,不过,就是在那样的情形下,白解忧在面对叛军王子的为非作歹时,依旧勇敢地挺身而出,就凭这一点,他就值得我效仿”
虽然似懂非懂,不过大致意思伽罗还是听懂了,听完后她也陷入了一种很是复杂的神情。
岑佐公继续说道:“前些日子,白解忧曾派人过来向郡王汇报,当时我正好在,知晓他在维亚吉奇人那里一切顺利,他与郡王不同,只许诺与维亚吉奇人结为盟友,并将维亚吉奇里的少年组织起来了,听说也有了几百人”
“但他毕竟还是在钊渟的管辖之下”
岑佐公看着伽罗,一时有些语塞,半晌才说道:“依着郡王的性子,他还是明白他是他,白解忧是白解忧,他是真想独自做下一番大事来的,绝对不会将维亚吉奇那里的功劳揽为己有的......”
“大事?就是对我的族人又打又杀?”
岑佐公再次语塞,最后才说道:“你等是在密林里待的时间太久了,浑不知外面世界的残酷,在外面,想要做一番大事,心狠手辣那是必须的,否则只会被称为妇人之仁”
“你们的大王以及大秦国就是这样建起来的?”
“不”,岑佐公摇了摇头,“大王与世子完全不一样,他自然也心狠手辣,不过那是对着敌人才会用的,对于自己的子民,或者对方普通的民户,都是心怀仁慈的,否则,我父亲本是大唐的进士,为何还能追随大王这么多年?”
“大王虽然是汉人,但只身在西域创下偌大的势力,对于遍布于大草原上的牧户、部族,多是施以恩义,就算是俘虏,也只将其中的贵姓杀了,而将小民饶恕,还让他们转成农户,并分给土地”
“对于你等,按照我的揣摩,他是真想将你们全数迁到南方以充实人口的,迁过去后,多半会全数转成农户,其中年少勇健者则会纳入碎叶军,而不是像世子那样行事”
“难道世子不听大王的?”
这就不是才十五岁的岑佐公所能明白的了,他也只能胡诌,“世子还年轻,年轻气盛,又视你等为野人,故此......”
话音未落,他们附近的树林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岑佐公虽然年轻,又不是武将,耳目却聪敏得很,“谁?”
半晌,一条大汉从那里走了出来,一见那人,无论是岑佐公,还是伽罗都大惊失色。
高鞠仁!
高鞠仁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以前在幽州时他的幽燕卫最得力的手下,赫赫有名的幽燕卫也就是他继续跟着高鞠仁!
别说高鞠仁了,就是只有此人存在,岑佐公两人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高鞠仁两人显然还有马匹,不过刚才都上了嚼子,并未发出声响而已,在高鞠仁的身上,除了那件棉甲,还有一件熊皮,那件熊皮显然是新近得到的,草草地披在身上,并没有扣在一起。
自从发生了高鞠仁一个人就灭了整个提尔宁部的事情后,孙钊渟实际上不需要铁利部的到来,单凭高鞠仁一人就能压服整个科米人!
就在这几个月,高鞠仁是雷神绍尔(就是后世的索尔)的说法早就传开了,在某种程度上,土人们对高鞠仁的畏惧更在孙钊渟之上!
高鞠仁实际上才二十三岁,不过他十五岁那年就享誉幽州了,并一直带着广阳城的精锐汉军少年,故此实际上的历练已达八年。
才二十三岁的他担任过金刚卫的副尉,又曾做过孙秀荣亲卫营都尉,能够屈身给世子担任护卫,那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了——对于他来说,他的一生就交在孙钊渟手上了,必须唯孙钊渟之命是从!
作为以前的幽州,如今的碎叶军的头号猛将,号称项羽、冉闵复生的他凭借的自然不光是气力,虽然他能轻轻松松拉开五石力的大弓,在整个碎叶军里也就是射箭高手荔非守瑜可比,但他凭借的还是他那惊人的武艺。
既然不光是力气,要在武艺上有很高的造诣,在战场上的敏锐和嗅觉就极度重要了——他一早就发现了河面上的端倪!
不过他却不动声色,进入西边后,立即将百人分成了若干个小组,这些人大多都在密林里探查,只有以前他俩人一直沿着河面追踪。
以他两人的能力,自然很早就追到了附近,于是就听到了岑佐公的一番话。
特别是他对孙秀荣、孙钊渟父子的看法更是影响了他。
前面说过,碎叶军的单手横刀都在两斤左右,双手横刀重一些,也就四五斤的模样,但高鞠仁舍弃趁手的长锤,换成了长刀也重达十斤!
几乎是一把小号的陌刀了,却就这样轻轻松松被他一只手拎在手里,并直直地用刀尖指着岑佐公。
其实,其它几路在追踪了大约两百里后都回去了,他两人是唯一还追出三百里的。
作为一个从十岁开始就在广阳城杀人,十五岁领军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的猛将,对于孙钊渟下达的命令高鞠仁哪儿会不明白?
杀了岑佐公以及伽罗,然后成就他们“掉入冰窟”的推断才是孙钊渟真正的意图!
如果光听到岑佐公对孙氏父子的判断,高鞠仁或许会动心,但终究还是会杀了他俩,但若是加上白解忧他就有些动摇了。
白解忧,那可是摩尼卫的都虞侯,曾在整个幽州令人闻风丧胆的蛮横王子史朝清眼皮子底下救出了自己的姑母以及表妹!
何况,正是由于以李继勋、白解忧为首的摩尼卫的存在,才彻底扭转了幽州城的混乱局势!
白解忧的行为,在从小以狭义自诩的高鞠仁眼里都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换作是他,恐怕也不能做的比白解忧更好了。
虽然日本人的武士刀是师法唐刀的,但武士刀为了凸显锋利,刃部极为轻薄,使用寿命也远比唐刀短,而唐刀的形状则是兼顾了结实与锋利,首部的刃口只是在最末端收窄,整体刀身一直保持着大约两毫米的厚度,而不是像武士刀那样从刀脊开始就逐渐收缩,直到薄如蝉翼的刃口。
于是,唐刀就能真正做到可刺可砍,还能长时间使用。
在高鞠仁手里的正是这样一把双手横刀,整体长达五尺,刀柄就有两尺,高鞠仁一双大手却举重若轻般“拎着”指向岑佐公!
高鞠仁在遇到敌人时,神色一贯平静,这一次也不例外。
见到这神情,岑佐公眼神黯淡了。
他明白他这一次再也躲不过了,然后闭上了眼睛,静等着那一幕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