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让人出乎意料。
秃头大汉被打倒在地,正在忙碌着搬运货物的流民,竟然没人发现。
就算是有人发现了,也会睁着眼睛当瞎子,假装看不见。
他们才不管谁是首领呢,只要不耽误他们搬运货物就行。
大家都饥饿寒酸太久了,有那么一支肥羊不容易。
他们不会考虑这肥羊为何如此心甘情愿的被宰杀,他们只考虑,有了今日的收货,他们可以换取多少粮食,可以过多久的好日子。
而在邱斌看来,如同小鸡子一般提在手里的小丫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威胁到别人的。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小丫头竟然在落地的那一刻,从怀里掏出一把竹刀,竹刀上满是乌黑的血渍,很明显是宰杀过什么东西的,小丫头举着竹刀对着朱振萌凶萌凶的说道:“放过老大,拿出钱财,饶你不死!”
面对努力把自己变得看起来凶煞的小丫头,朱振内心何其苦涩,百姓过得如此艰辛,这小丫头也就是面对自己,如果遇到别人,她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她是不知道,她面对自己的时候,所要承担的风险吗?
不,她是被逼的彻底没有了活路,不得已而为之。
陈涉当年喊,今天造反也是死,不造反也是死,都是死,为了吃口饭而死好么?
最后身死,被太史公依然记录下来,这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代表了一种普遍现象。
人在绝境中爆发出来的状态,是普遍性的。
由此可见,自己未来的道路将是何其沉重。
随着在元末波涛挣扎,朱振越发感觉自己这艘船的责任感。
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小姑娘,也不顾危险,甚至摸了摸小丫头的乱糟糟的头发。
暴怒的小狮子见到银子之后,凶狠的眸子瞬间眯成一条线,手里紧紧的攥着银子,对着乡邻大声喊道:“我抢到银子啦。
是银子!银子!”
孩子免不了显摆的天性,可是众人连他们的首领被人俘虏了都不知道,如何会关心这个小姑娘。
银子有个屁用,又不顶饭吃,都是山民你有机会花银子吗?
小丫头将银子贴身放好,刚要转身离去,却看到了茹太素,眼珠子一转,“你是读人最有钱,你也交钱。”
说着拿着竹刀,像模像样的围着茹太素打转。
“噗嗤。”
不远处的马车上传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她感觉脑子不够用了。
堂堂的大宋帝国伯爵,竟然被一个小妮子给打劫了。
还抢走了一锭银子。
茹太素面对着竹刀,表情怜悯的看着小妮子,学着朱振的样子,去摸小妮子的脑袋。
“丑人,不许碰我,你没有刚才那个哥哥好看。”
小姑娘后退两步,奶凶奶凶道。
茹太素一脸尴尬,这都有外貌歧视的吗?
不过茹太素无论如何都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转头看向朱振,“爷,拿银子吧,再不给这小姑奶奶要杀人了。”
朱振又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递给小姑娘,茹太素大为不满到:“爷,我就值一锭银子吗?
人家小姑奶奶都说了,读书人值钱。”
朱振无奈的摇摇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
小姑娘顷刻间就对在她看来丑陋无比的书生充满了好感,将银子再次贴身放好,想跟茹太素说两句感谢的话。
话到嘴边儿就感觉有些不妥,自己是替天行道的女侠,而对面是一群满肚子肥肠的坏人,怎么能跟他们说感谢的话呢?
想到这一点儿,又往前走了一步,将竹刀直接抵在了茹太素的腰上,“不行,涨价啦,我要金子。”
毕竟还是个孩子,这种话到了嘴边儿,竟然感觉到了羞耻,脸颊微微有些泛红了。
“好孩子啊!我在你这般大的时候,竟然只知道读书,要是知道抢劫来钱那么快,我肯定拉着张大舍那憨货去打家劫舍,这比贩卖文字来钱快多了。”
“我管张大舍是哪个,不给钱你就死定了。”
听了小妮子的话,朱振发现这个小丫头真的是在泥潭里挣扎了太久了,唯有金钱才能带给她丝丝的安全感。
其实她哪里知道,越多的钱财,对于她来说,其实是一把随时可能会要了她命的刀。
朱振从怀里拿出一枚金叶子递了过去,这一次是先经过茹太素的手,放在小姑娘手里柔情问道:“小姑娘,你家里还有什么人么?
这么小,就出来拼命,太危险了。”
这句话彻底勾起了小妮子的辛酸史,朱振温柔的像是邻居家的儒雅大哥哥,而张大舍则是那种体恤人的夫子模样,丑虽然是丑了点儿,但是一点儿都不像是坏人。
当下小妮子忍不住说道:“小草爹娘死了,爷爷奶奶死了,没有吃的了,我就跟着乡亲们出来找吃的,平日里的车队我们不敢打劫的,但谁让你们是外来的,我已经决定了,拿着银子去买一缸米,剩下的都埋在地里,我也能过好日喽。”
“你这么小,会做饭吃吗?”
茹太素笑着问道,丝毫没有被打劫者的觉悟。
“当然会做,当初奶奶教我的辣味的糯米饭,可好吃了。”
“啧啧啧,”茹太素听了一脸回味的表情,“当年我当乞丐的时候,有个去北方做生意的商人曾经送我一碗辣味糯米饭,上面撒了蒜末和茱萸,吃了之后能出一身汗,本来还有点儿风寒的我,立刻就好了。”
这种辛酸的故事立刻引起了小草的同情心,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重新递了回来,可怜兮兮的说道:“你也要过饭啊,我知道,要饭很辛苦的,当初你能要到辣味的糯米饭,真的是好命。”
提起辛酸史,茹太素可是有大把的话题,别看他一把年纪,竟然能跟小姑娘蹲在道边儿上促膝长谈。
当茹太素讲到,自己一个堂堂读书人,竟然为了半个窝窝头,被地主家的恶犬追出去半里路的时候,小姑娘听得泪眼八叉,听到茹太素背井离乡靠卖字为生,自己引以为豪的字画,被人家当如厕的纸张的时候,小姑娘更是连东西南北似乎都找不到了。
故事讲了很长的时间,从中午到日落,当善良的茹太素给小妮子准备好马车住宿,放下帘子的时候,对着车顶还在思考的小草,无论如何都不明白,自己怎么这样就到达了山阳城?
不过啊,刚才茹太素给自己的饭真好吃,比自己喜欢吃的米饭还好吃。
留下没有走成的肯定还有那个昏迷过去的秃头首领,所有流民都看见小草和车队的书生谈得愉快。
大家都知道自己什么情况,留在流民队伍中,保不齐那一天就会饿死。
遇到那风流倜傥的书生,和大方到没有边儿的大人物,说不定还能有个好结局。
流民是不计入黄册的,不管你是如何成为流民的,但是你肯定不能得到任何官门的庇佑,犯了任何事情,保命都很困难。
但是朱振却又不得不承认,整个海州,整个淮安,超过四分之三的百姓沦为流民,没有生计。
张士诚在淮安的时间不长,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管理这些流民,只要他们不公开对抗衙门,衙门也不会在乎他们的存在。
朱振却不同,他恨不得将任何一个能喘气的活物都拉倒山阳,更不要说这漫山遍野的流民,虽然遇到这些流民有些仓促,甚至还被抢走了一笔财物,但是这些流民对于朱振来说,确实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惊喜。
只要这些流民有了营生,就肯定能成为良民。
既然做了伯爷,就该发光发热,解救更多的热,这是起码的社会责任感。
朱振虽然有自己的贪念,有自己的欲望,但是却知道,自己的肩膀上的责任到底有多沉重。
不仅仅是朱元璋,甚至任何一个上位者,都认为这种包容天下人的心思,就是传说中的大逆不道,说句发自肺腑的话,朱元璋都不希望他的儿子跟朱振有一样的想法。
如果是清廉仁恕的官员,朱元璋会高兴,但是如果有人开始大公无私到了极致,朱元璋就会有将你送到地狱的想法。
当然,朱元璋怎么想,那都是未来的事情。
朱振考虑的更多的是如何将无形的敌人变成有形的敌人。
自己是正儿八经的淮安行省平章,一省的最高长官,是所有想要压迫百姓,搜刮百姓人站在最明面上的靶子。
而自己的敌人则躲在阴影里,朱振这一趟走下来,发现几乎到处都是自己的敌人,但是似乎人人都不是自己的敌人。
不过现在却不用这么想了,因为漫山遍野的流民草寇,这些人一旦加入自己,会形成一股极其庞大的力量。
到时候自己的反对者,一定会压抑不住自己,站在自己的反对面上的。
就怕人家不干啊,谁都知道朱振打的张家联军连连溃退,张家的未来的掌门人输得连裤子都没有了。
这些人想想朱振的强大和恐怖,很有可能藏匿到最幽深的淤泥里。
准备射出最为恶毒的箭簇。
这些人歹毒的很,他们不会给朱振讲任何规矩的,张辰在这里输得一败涂地,他们肯定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朱振输得一败涂地。
除非朱振能够跟张士诚一样,与他们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