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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风大,天边的流云飘得很快。

月光在云层后若隐若现,朝清冷的小巷里投下斑驳光影

安浔径直去了后门。

那里其实是她有些喜欢的地方,离流韵隔了一条街,借由一条蜿蜒的通道穿出来,最后到达的地方是居民区深处的一扇铁门。

那门上缠绕着爬山虎,看着和周围的民居没有什么不同。

这是为了让工作的女孩们避免讨厌客人的纠缠而备的一条秘密通道,晚归的姑娘们都喜欢用。

每一夜,卸完了装换上一身清爽衣衫,从这里出发,穿过那条青砖小路,前方便是车水马龙。

临江很少有这样的地方,闹市中静谧一隅,像是可以让人收拾好一切心情;再抬头时,面对的便是生活,或光鲜亮丽,或满目疮痍。

安浔喜欢这里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舒服,因为每晚,霍城都会按时在这里守候。

这一夜夜的等待与拒绝中,她从未停留过一步。

却并不代表她心里没有半点感觉。

她每次都把他留在了身后,留在那安静的月光里,像是同她所有奔流着却被她紧紧关在闸门里的感情一起,妥妥的,收在心底最珍惜的地方。

于是,今夜,当她迈着轻缓的步子走进小巷,临近后门的时候才发觉,这里的好,或许不仅仅只是她一个人知道;

拥有封存秘密的,也远不是只有她一人。

后门边上,古老的槐树下杂物堆砌,那里有人。

再走近一步的时候,微风吹动地上的塑料瓶子,咕噜噜沿着街边一路滚了过去。

所有见不得光的关系都靠机敏守护,槐树下很快传来一阵动静,有什么人撞到了什么东西,无声跑开,黑暗中能看见的,只有先前的塑料瓶子,欢快的一路滚远。

安浔在后门边站定。

她换了身衣服,长发松松在头顶绾成髻,丝丝缕缕散下些青丝,垂至肩头。

最近她的喜好是愈发慵懒妩媚了,一袭长裙香肩半露,藕节般莹白的手臂此刻交叠环胸,连手肘的皮肉都细嫩,带着浅浅的婴儿粉。

这进食过后的最佳状态,无论杀人还是诱人,都绰绰有余。

微眯着双眼,安浔迎风站立,那风中淡淡飘来一股香水味,这个味道,她有些熟悉。

下一刻那槐树下的阴影里走出个人来,黑夜映衬下,一眼只看得到她一身身雪色的长裙白得扎眼。

都说女要俏一身孝,不过大晚上的披头散发白裙飘飘在深巷里出没,再漂亮,也叫人不由的往女鬼身上想。

安浔眸光水一样在那身裙子上转过一圈,来人终于走到能看得见脸的距离。

她也盯着她,神色并不太好。

安浔淡定,遇人先笑:“白薇姐。”

她轻轻打过招呼,微扬的红唇一角,笑意幽长。

白薇眉头轻皱了一下。

即便此刻表情难看那眉目却仍是清秀漂亮的,这位流韵现任台柱,不得不说还当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你到多久了?”

白薇顿了顿,开门见山。

看来这个素来以高冷形象示人的姑娘是表里如一,当然谁的好事被打断了能有好脾气?

想着安浔嘴角笑意更浓,她微微偏过头:“刚到,这不连卡都没来得及刷。”

说罢她回头,磁卡指尖翻转而过,在门边密码锁一拉到底,她伸手把门拉开。

“白薇姐现在回么?”

安浔闪身进去,回头笑问。

这是她到了流韵十多日来第一次同白薇讲话,她本人就跟她的舞一样,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冷冷的风情味。

白薇不做声,一双乌亮的眸子,落在安浔微微上挑的眼尾。

她话落她伸手扣上门把,两人对视,谁也没有松开。

“看到什么了么?”

白薇在月光下冷冷发问。

有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己大晚上的在外头密会情人,自然就要有奸情被撞破的觉悟,这是安浔一直信奉的道理。

而显然眼前的白薇,也并不是个出了事就柔柔弱弱担惊受怕的平庸女人。

她甚至其实并不太在意,当然她能问出口,便也表明那人很重要,啧,这个世上最可悲的,也许便是沦落风尘,还要动了凡心。

安浔并不太关心白薇的感情。

只是她到底是知道这个后门为什么哪里看着都舒服了,那是有人专门打理的幽会场所,原来从一开始就不是她也能欣赏的地方啊。

想着安浔又笑了,眉目间的情绪,说不上是否友好。

“没看到,虽然知道一定有什么,但我也不是透视眼不是~”

说着安浔幽幽松开门把,笑着后退一步。

“总之被我看了总比被别人看了好,反正也没什么利益冲突,以后白薇姐继续走你的高冷路线,我继续跳我的艳舞,生活已经很不容易,又何必再多添烦恼?”

话落她转身,走近了后方幽暗的走道里。

她自己这样的处境,倒还要提点她小心人多眼杂。

身后白薇依旧默不作声,她看出来了,这个丫头年纪不大能耐却不小,骨子里就是个肆意妄为的,所以才做得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来么?

关于安浔的传闻,这几日她也听了不少

里头最不像真的那个,她倒觉得最可能是现实。

不过她有一句话说得很不错,生活已经很不容易,又何必再给自己多添烦恼?

说着那样的话,她用着那样的眼神,看着疲惫又淡然。

原来她的妩媚和她的冷漠下藏着的都是一样的心事。

怪不得一句,就说到了她心里去。

——

每晚,九点,到场,换衣服,上装,等着叫号,上去跳一场,这就是安浔如今每晚的活动流程。

流韵最近生意好了很多,却是扛不住债务压顶,所有舞者晚上都是挤在两个大房间里,领舞一间,伴舞一间。

这样的境况,化妆师自是没钱再多请几个的,按照出场顺序,两个化妆师一个负责伴舞一个负责领悟,流水作业每天忙碌上几小时,一把粉刷刷了这个刷那个,上头的颜色从来没断过。

这一日也是如此,换了身鲜亮的舞裙,安浔坐在靠门边的位子上,微仰着头,等着化妆师给她上腮红。

化妆师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手艺不错人却绵软,经常被姑娘们各种各样的要求弄得晕头转向,赶不上进度。

“Ann,今天这支舞比较随性,就披发行不,直板稍微夹一下,我觉得就挺合适了。”

扫着腮红,化妆师小声跟安浔打着商量,一看就是来不及了。

安浔睁眼,淡淡朝镜子扫了一眼。

今天她皮肤状态顶级,化妆师甚至没有给她上粉底,只是轻柔的打了一层散粉上去,稍稍再加点腮红就已经足够艳丽了,她当真是最好打发的一个。

安浔无所谓:“可以啊,妆化好了你就去忙别的吧,直板我自己来,反正时间还早。”

这一句简直是帮了化妆师大忙,天知道今天芊芊她们那组要跳康康舞,刚刚过来给她布置多逆天的任务!

化妆师松了口气,眼神带着感激:“Ann你最好了!你知道么每次化你的妆我最快最轻松了,不像芊芊姐她们几个,脸上的暗沉好难遮的!”

“诶对了,话说你嘴唇是怎么保养的啊,颜色真的很赞啊,今天我觉得都不用上唇膏了,帮你上一点点小唇蜜就已经很漂漂了,好不好~”

化妆师的这些话是吹捧也是真心,做这一行的嘴都甜,谁知道今天坐在这里化妆的明天会不会就跟了哪个老板飞上枝头了呢,多一个有钱的朋友好过一个不是?

却是没想一句讨好刚说完,身后的更衣室忽然砰得一下砸了开,屋子里的人全吓了一跳,一回头,只看见穿着一身性感豹纹装的年轻姑娘披着长发就从更衣室里冲了出来,一双杏目含着怒气,扫上门边的化妆师,冷笑起来!

“肖红,你刚刚说什么?最近你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是越来越厉害了,昨天你还说我底子好不吃妆呢,怎么,今天捧了新大腿立马就把前腿一脚蹬了?你倒是会做人!”

冷冷一句讽刺,肖红怎么可能料到说的人就在背后呢,吓得手里的刷子差点掉了!

镜子前,安浔依旧淡着一张脸,透过镜子,一眼跟豹纹姑娘那双满含怒气的杏目撞到了一起。

芊芊,广东人,生得白净身材姣好,在流韵也跳了两年了,算得上白薇之下的第二人。

只是不比白薇唱歌跳舞都是一副仙风道骨的女神样,这位芊芊姑娘平时的舞风属*性感型,换句话说,就是跟新来的安浔撞了车。

却偏偏她身材长相和基本功都比不上妖精一般的安浔,几天同台之后客人就看出了差别来。

对个舞女男人们哪有长情,当初捧她追她有多热烈如今嫌她弃她就有多无情,这段时间借着热乎劲所有人都倒戈相向,从云端跌落芊芊情绪一直很糟糕,今天被一脚踩了雷区,彻底爆了!

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准备室里,此刻鸦雀无声。

最害怕的当属肖红,芊芊背地里的绰号叫母老虎,得罪了她她恐怕连饭碗都保不住了啊!

“…芊芊姐,芊芊姐你听我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

肖红哆嗦着开口。

“我什么?我个屁啊!”

其实不仅是肖红,最近芊芊的伴舞也有起了异心的。

面上一个口一个姐叫得可甜了,却就是有人暗地里找了安浔想跳槽!

芊芊平素最恨的就是她们这些阳奉阴违的,化妆师,伴舞,一个个老虎不发威她们都当她是病猫了是不是?

想着芊芊气急败坏,扬手指着肖红大骂起来:“你就别装了,平时老娘就知道你们这群都是墙头草见风使舵,行啊,不喜欢帮我化妆那不要化嘛,不愿意跟着我跳的,那就都走人!老娘我还不稀罕你们这种货色了,趁早给我全部滚蛋!”

芊芊剽悍,骂起人来成堆的脏字往外蹦。

门外隔壁伴舞室里的好些人都跑来看热闹,有人心眼多,悄悄就溜去前台找老板娘去了。

骂完了化妆师骂伴舞,今天这暴脾气姑娘显然是要把所有人都得罪光了。

最后她喘着气,扫视一圈,目光在罪魁祸首身上停留,对上安浔那双又冷又艳的眸子,她简直恨不得过去撕了她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你,还有你,装什么装,不就是靠这张脸这身肉混饭么?!”

“老板娘现在只认钱捧着你,不代表我们所有人都当你是个宝!你真要跳舞就拿出本事来,天天穿成那样在舞台上扭来扭去,那根本不是跳舞,那叫发骚…!”

“芊芊!”

越骂越难听的话,终因一声冷冷轻斥抑住。

芊芊回头,看见末尾最后一间更衣室的帘子拉开,白薇出现在门口,正微皱着眉看着她。

准备室里大多人都带着看好戏的表情,门外新来的小伴舞们正窃窃私语

芊芊攥紧掌心,对上白薇制止的表情,最终还是没把那句最难听的话骂完,忍了忍,扭头拨开人群跑了出去!

白薇盯着芊芊离开的背影,半晌叹了口气,清冷眸光扫过安浔,看她依旧是那副泰然自若的样子。

“行了都散了吧,下一曲马上登台了,后面是谁,可以准备过去了。”

那轻言一句,像是有魔力,在流韵白薇说的话甚至比包玲玲管用,话落看完戏的大家纷纷归位,开始忙碌起来。

僵硬着身子,只有肖红一人还站在原处,脸色由红转白,此刻已是非常难看。

她担心急了,眼底终是蓄起泪水的时候,她猛一偏头望上安浔,却发觉她正神色淡淡的拿起手边的直发夹,细细打量。

肖红愣了愣。

她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嘴,看着那样的安浔却一时说不出口。

安浔的表情太自然,甚至像是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片刻,也许实在是被身侧那含着眼泪委委屈屈的目光弄烦了,她散了长发,甚至没有回头。

“发型我自己可以弄,你先去忙吧。”

清冷一句,情绪毫无起伏。

肖红这才猛然从呆愣中回过神来,小兔子般殷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下一刻戏剧化的一幕再度上演,肖红再也忍不住眼泪,抹着脸也跟着跑了出去…

这年头啊,就是有人喜欢动不动就掉眼泪,好像哭一下就多金贵似的。

也不想想这些事是谁惹出来的,还不是她自己管不住嘴?

不少人心底冷哼着腹诽,准备室里却到底是再度安静了下来。

对着镜子,安浔神色如常,轻撩起一缕长发,拿起直板夹一路顺了下去。

——

此后的时间,日子过得平稳又寂寥。

安浔的生活似也同样平淡,除了每晚到流韵报道,她偶尔去一下学校和警局,其余大多数时间似乎都留在了家里,所在那山顶苍凉的大宅中,足不出户,见不到面。

当然这些,都只是借由义信的保镖们传递回去的消息。

事实上在她进入大宅,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这之后她是乖乖窝在房里睡觉还是从宅子后方的山崖翻越而下去了别处,没有半个人知道。

这段时日的临江,死人又多了起来。

除了那专门袭击浅茶色眼睛的女人的挖眼变态,近日在市公共绿地,环城河桥下,还有城外垃圾站,又先后出现了几具人体残骸,死状恐怖!

因为每一起案子均有目击证人,即便警方之后严密封锁,还是有部分消息流传到了网上,真真假假交织在一起,编排成如同灵异故事一般的新闻,又开始闹得到处人心惶惶

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比无差别杀人案,更叫普通市民害怕的东西了。

临到最近几日,天气预报台风“奥斯”即将登陆临江沿海,到了晚上降了温,风也大了,便更加鲜少有人还在外头游荡,这几日美刀入夜,临江就像成了一座死城一般。

这一天就连流韵都关门了,因天气原因停业三天。

入夜之后,安浔从山顶下来,避开所有耳目,到了位于老城的秘密基地。

自从捡回Friday之后,她每天都会过来看一眼。

这并不是饲养与被饲养的关系,她提供一个住所,放上一份食物,只是吃与不吃全凭自身选择。

当然,放不放喵走,那是她说了算。

这一天,照例过来,打开铁门进到屋子里,安浔明显感觉到了不太一样的气息。

小小的一居室在这样的天气里愈发的潮湿了,空气里隐隐漂着一股霉味,防弹玻璃制成的窗户四面封死,她打开了桌上的空气净化器。

这里关着一只活物,今天过来却是几乎感觉不到生的气息。

当然从她前几日来,每一次准备的食物最后都丢进了垃圾桶开始,她就知道必定会有这一天了。

安浔径直去了卧室,来到墙角书柜边,蹲下身去。

昏暗灯光里,那只黑色的小猫浑身脏兮兮的,团成一团缩在最角落,俨然已经奄奄一息。

安浔看了一眼,随即起身,伸手扣住书柜一角轻轻一拽,毫不费力就把整个装满了书的柜子挪开了一寸。

这动静,在小猫的感受中很可能像是地动天摇。

它受了惊吓猛然抬起头来,不知是不是因为瘦尖了下巴,那一双金色猫眼显得更大更圆,迷茫抬头看过一眼,下一秒对上高处安浔淡淡俯看而下视线,呆愣一秒,小猫惊得一下蹿了起来!

唯一的藏身之处被破坏,它开始拼了命逃窜!

只是这毫无遮掩的房间里,它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躲藏,惊慌的环视四周,Friday一眼看见不远处的房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直冲了过去!

安浔在它身后幽幽转过头来。

她的视线很淡,整张容颜却异常明艳,看过那一眼,下一秒,空气半凝的房间里忽然像是刮过一阵风,还未待Friday反应过来,身前忽然一道黑影直直落下,一瞬挡住了它的道路!

Friday吓得浑身炸毛,竖着尾巴猛地往后跳去!

安浔就落在门边,单膝跪在地上,俯下身来的时候,那矫健身姿更像动物了。

轻轻抬眼,那一双墨瞳里是幽暗的光,她不知从何处而来,竟是比四条腿的猫还快,一瞬就扑到了门边,抬眼的同时,扬手轻轻关上了房门。

唯一的逃生机会,在那瞬间断了

Friday金色的竖瞳里,竟是隐隐透出一抹绝望。

其实安浔自己也有些察觉到,自重生以来她似乎特别不招小动物喜欢,几乎所有动物看见她都跟见了鬼一样,远远遇上,就被吓得鸡飞狗跳。

所以自然,小小的Friday对她亦是充满了恐惧。

只是安浔心大,她向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很少顾及他人感受的。

四目相对的下一秒,甚至Friday炸开的毛还没来得及落下,那幽深墨瞳里眸色一凝,安浔屈身一个腾跃,准确无误一把掐住了Friday的脖子!

那力道很轻,速度却异常迅猛,连日未曾进食身体极度虚弱,Friday根本没办法避开,一双竖瞳瞬间紧缩成两道黑线,映入那清冷的容颜的下一秒,它只觉右腿处刺得一疼,随即失去了意识。

片刻,盘腿坐在地下,安浔轻托着Friday的脑袋,把它放到地上,彼时小猫还在昏厥,刚刚打了一针,被她强行用管子灌了一些营养素下去。

难道这都是霍城惯出来的毛病?

都快死了,还这么倔强。

想着,安浔收拾掉地上的针筒药剂,拿去厨房丢掉,回来的时候她又端来一盘食物,是专门按照小猫生病时的饮食配方准备的,她重新放回到固定的地方。

蹲着,安浔轻轻将下巴靠上膝盖,盯着昏迷中的Friday看了一会儿。

它是霍城的猫。

最开始他用来给她发短信,制造破冰时机,天天Friday吃饭是这样的,撒娇是那样的,眼睛是不是很好看的猫。

就算它一点不亲近她。

它也是如今能留在她身边的,唯一属于他的东西。

她到底是舍不得养死它。

于是,这一场危情关系,便在如同哑剧般无声流转的情绪中,缓缓,度过了半月。

这半月中,明明互相均是彼此心之向往,却是在追逐与忍耐之间,维持了最急人的距离。

直至这一夜,伴随台风登陆,狂风暴雨,如期而至。

——

临江沿海,每年大大小小从太平洋上刮来的风暴,或多或少都会前来拜访几次。

夏季是台风多发季,这一次的风暴“奥斯”据说是近十年最肆虐的一个,直到席卷上临江的那日,带来的是一整日的瓢泼大雨,入夜之后,雨量加大,狂风伴着暴雨,期间夹杂电闪雷鸣,颇有些末日大片的影子。

这一日临江全程休憩,工厂关门商店停业,屯好了口粮的市民们全部龟缩到了家里,入夜之后城南大风吹断了电网,导致整片城区陷入黑暗,形势变得愈发严峻。

市中心,屹立风雨之中的大平层小区,成为闪电侵袭的目标

一道道犹如银蛇的光链自乌云翻滚的天际直落而下,打在巨塔一般的建筑物顶上,四周,平日采光良好的落地玻璃窗上此刻如水幕覆盖,耀眼一道寒光闪过片刻,一声惊天炸雷,就像直落在头顶。

“阿城?…阿城?你睡了么?”

轻轻的,似有朦胧轻唤,在耳畔幽幽响起。

那声线,熟悉中又隐隐带着陌生,唤过之后,伴着门外一声响动,有人轻轻开门走了进来。

他偏头,看见一盏手提的小灯。

灯座摆在一个蓬松的枕头上,照亮黑暗中一张清秀的小脸。

那是一个女孩子,十几岁的年纪,探头进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笑意。

女孩进屋,反手关上门:“打雷了,好恐怖啊,阿城你怕不怕?要不要我陪你睡?”

她话落,他坐了起来。

他似乎还很小,躺在那张巨大的床中央,坐起身的时候,只在被子外露出那么一小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抬起头:“我不怕,之前我已经睡着了。”

他说着稍显冷淡的话,那语气似乎和现在没什么不一样,只是开口的声音更轻,像是童音。

一句话落,门边的女孩笑容尴尬了一下,不过她调整得很快,很快就恢复笑容到了另一头的小床边。

“但是你现在醒了,所以我还是睡这吧,你不觉得每次打雷都很恐怖么,这边这么空旷,就我们一幢房子,刚刚我过来的一个闪电直着打下来感觉都打中屋顶了!”

说着麻利的把枕头丢上小床,开始铺被子,三两下弄好就钻进了被窝里。

这一套她熟门熟路,以往的很多的晚上,他生病发烧需要看护的时候,都是她这样整夜守候在旁,每到一个吃药的整点下床上床都无比迅速。

他看她一眼,也重新躺了回去。

偏头的时候,那盏柔亮小灯就放在两人中间,他在灯光中想了一会儿,认真解答,说那闪电打中的是避雷针,并不是屋顶。

另一侧,柔亮的灯光映上女孩的脸,十来岁的姑娘五官已经隐隐长开,那细细的眉眼温柔娴静,她还在笑,笑着也认真的说,阿城,你一个五岁的小朋友,能说些可爱点的话题吗?

他从来没有可爱的话题,所以他没接话。

屋外大雨漂泊,打雷的时候越怕的人话越多,之后的时间,他开始听她絮絮叨叨讲起故事。

其实在以往的很多的夜晚,她都会来讲故事,从童话讲到名著,从寓言讲到哲理,在他发病的每一个冬季,在他因为龙纹差点死掉的那个夏天,在母亲死后,他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大宅子里的每一个日夜,她来说一个故事,所有的故事里,有着的都是满满温情。

就好像如果她不时时过来念叨一番,他就会永远忘记这些,走到她绝对不能让他走去的地方一样

今晚的主题,是家人。

她说,那是血缘的维系,是这个世上最亲近的感情。

它可以从爱情而来,两个相爱的人结合,组成一个家庭,就成为家人。

它也可以存在在没有血缘的人之间,比如他们之前去的福利院的那些小朋友,他们就是彼此的家人,因为爱而生活在一起。

“而你的家人,是父亲,哥哥,还有过世的母亲;血缘是超脱一切的东西,可以维系的感情,会比你以为的还要深。”

“而母亲,虽然她已经不在你身边,却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你。这一切,是你以后长大了,无论多大,都该好好珍惜的感情。”

这些话,非常适合说给一个五岁的小孩听。

特别是当他和那些所谓的家人完全不亲近的时候,更是有必要翻出来常常洗脑,否则,他怎么能相信人间自是有真情?

她说完,他并不言语,这是他应对很多可能起争执的话题时常用的表情。

她满怀期冀的看他一会儿,眸中的期待缓缓褪去,似在心里叹了口气,再抬眼时,她却又笑了。

笑着她说,阿城,还有我,我们也是家人呐。

这一句话,似乎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就说过。

那时他甚至还不能说话,整个世界里几近消音,他每天能听到能记住的东西非常少,她来到他身边,花费了很久才让他记住她的名字。

莫锦心,锦绣前程的锦,天天开心的心,她说以后我陪着你,我就是你姐姐~

只是他一直没有姐姐的概念,他只记住了一个词,家人。

“所以以后,都一直会是?”他终于开口。

胳膊枕在脑袋下,小床上眉目轻柔的女孩终于由衷的笑了:“当然是,直到以后的以后都会是,这样说吧,比如以后我结婚了,我的老公就是你姐夫,于是就多了一个人~”

这个词很新鲜。

她感觉他有点兴趣:“那再比如说,以后如果我有了宝宝,你就是…对,你就是宝宝的舅舅,是不是很好玩?~”

这个年纪的孩子光是聊聊婚恋话题都会比较嗨的,说到这里小姑娘自己都有些兴奋了,她眸光微闪的时候,他认真想了想。

“那以后我的孩子叫你什么?”

好吧,一个年仅五岁的灯光下小脸还圆圆乎乎的小朋友一本正经的跟她说以后我的孩子,哈哈哈!

女孩忍不住笑得揉了揉肚子,想了想:“嗯,是姑姑呢,大姑姑~”

所以是不是很好?

“随着年龄的增长,成家立业,感情会一直延续,情义永远都不会变。”

“我们会遇到更多的人,有更多不一样的际遇,能称之为家人的人会变得越来越多,直至最后,再也不觉得孤单。”

那晚的最后,她趴在床上,抱着枕头,如是说。

那时屋外的雷声好像都停了,雨声泠泠。

她轻轻笑起来,眼睛里是最澄净的光亮,她说:“而以后我们的孩子长大,就再也不会是一个人。”

“他们彼此之间就是兄弟姐妹,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有人呵护,彼此照顾,和你,和我,都会不一样。”

“当然,他们彼此间的感情,和我们的,会永远一样。”

那就是,所谓的幸福!

她来编织,他差一点就相信的,他们都没拥有过所以都向往的,幸福…

——轰然,一道耀眼白光眼前闪现,随后一声炸雷将幻境撕裂,思绪生生拖拽而回!

黑暗之中,他猛然坐起来,窗外还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落地窗外,雨水打落仍像是挂着一层水幕,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再也不可能出现任何亮光,他垂眼望上自己的手,喘息间,背脊之上一片濡湿!

他在下一刻翻身下床,几步走到门边,一把拉开房门。

城南停电,整个偌大的房子,四百多平,一片漆黑!

顾三就守在客厅的沙发上,刚刚打了会儿盹,这时惊得一下站起来,房间里太暗他看不清霍城的表情,下意识开口询问,他却不理睬,径直走到卧室对面的客房,猛然把门抽开走了进去。

顾三慌忙跟过去,刚到门边霍城却已走了出来,他转身,一句言语都没有,走出几步随手拧开下一道房门,进入,出来,再去下一间,往复第三轮的时候,顾三猛然反应过来,他在找人!

找…Friday?…

顾三不敢说话,只能跟着,从客厅这头,翻到客厅那头。

这个所谓的家里,家具少得可怜,甚至很多房间他从未去过。

这就是所谓的家,里里外外,空空荡荡,冰冷得,甚至让人窒息!

直至走过那空旷客厅,搜寻到屋子另一头最偏远的角落,一道最耀眼的闪电划破天际,直直打落在对面楼层最高的地方!

那里没有窗帘,白光刺痛双眼的时候他猛然惊醒,想起来,Friday,早就丢了…

他忽然失神。

全然无措的时候,电闪伴着雷鸣,将整个房间一瞬照的犹如白昼,他在瞬息的光亮中看清自己映在落地窗上的影,模糊的,扭曲的,浸透在瓢泼大雨中,那雨声,就同那日一样,震耳欲聋…

其实他从来都不信,那些美好故事里的,所谓美好结局。

因为那从不是生活,里面不会有死得过早甚至连面目都记不清的母亲,也不会有整日阴沉着脸只关心义信前程的父亲,当然也不会有笑着却永远像是没笑的,所谓的兄长。

他们从不是家人

在父亲亲口问他,那夜若非为了救他,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死了的时候,他就知道。

在哥哥偶尔出现的晚上,用冷冷的眼神看着他的龙纹,问他是不是撑不过去了的时候,他也知道。

他以为他那时小,自闭症严重到话都不会说所以一定不记得;

他以为他当时病重,高烧到几乎神志不清所以绝对察觉不到;

但是可惜,他其实全都知道。

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为了让那个以为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的人继续以为下去。

他怎么知道却是有一天,他会连那个唯一的一人都失去!

那一日同样下着雨,惊雷落下的时候,他跟着一群人站在一望无际的墓区,看着骨灰下葬。

人群中的父亲还是阴沉着脸,撑着伞的兄长站在他对面,神色毫无悲伤。

他的身边,穿着黑衣的莫锦云低着头,来参加葬礼她选的礼服领口却是低得不能再低,她的手就搭在莫锦心的儿子肩上,故作慈爱的表情,就像那是她的儿子一样!

结果最后,她自己编的梦,她自己亲手打碎。

当柸土覆瓮,封棺阖墓,她只余墓碑之上一列红字一张清影,从所谓的家人眼中望进去,甚至就像是从未来到过这世上!

所以,已死之人,也根本不会再有什么念想。

他们不会再看见以后发生的一切,也不会再默默庇佑着现世之人。

若非如此,那她看到如今的他的时候,又会怎么想?

他所谓的家人,父亲,死后十年他从未真心祭拜过一次。

兄长,他回到临江,看到他另娶新妻阖家安康,独揽大权的样子恐怕也不会再记起当年亡妻的死来,所以他干脆利落的断了他一双腿,夺了他的江山。

然后,之后的年岁里,他一直一直,一个人。

没有她口中所谓的幸福,也没有两个家庭感情的延续。

她期望的越来越多的家人,自她死后烟消云散,他一个人,像是什么都做不好,他养的猫都弄丢了,他唯一想要的姑娘,如今便是见他一面,都是勉强。

似浑身脱力一般,他缓缓蹲下身去。

垂首的时候,刘海掩去眉目间,一片空洞黑暗。

顾三跟了过来,小心在旁观察,过了很久他才干巴巴的开口,说Friday一定会没事的,它随便找个地方,就能躲过这场雨。

原来这个世上,真的到处都充斥着善意的谎言。

那如果是安浔,又会怎么做?

他只知道,她从来不会说那些虚无缥缈的话,她不是心怀各种美好期盼的姑娘,对待生活她比谁都现实

所以,如果当年是她,便也不会再有那些企图将他引入光明的话。

她会告诉他,世界就是这么黑暗没有真心的血缘只是摆设,人心必须你自己来判断,生活也必须你自己努力,才能好好存活下去。

所以,如果现在是她,便也绝对不会一味给他安慰。

她甚至会微挑着眉,用淡淡嘲讽的语气,说现在知道难过了么,早知如此,当初为什么不多用点心?

这才是她的风格。

直白又务实,带着一针见血的痛,却也无需他再努力迎合。

她走过与他相像的人生轨迹,有着同他契合的思想态度,当他眼中看去一切和她眼中的是那样一致,他可以在她面前做最真实的自己,哪怕那是黑暗的,都没有关系。

而今晚,在这样一夜,梦回当年。

拨开那层层伤痛,当初最傻最天真的时候,那期望陪伴期盼家人期待有人能共度一生的美好愿望,他回忆了起来。

期间,当年那未曾描绘就全然破碎了的念想,却似在这一夜,在他最不喜欢的大雨中变得越来越明晰,深深的,打上了她的烙印!

这一刻,当思绪终是理清感情倏地自心底满溢,前所未有的,一瞬他竟像是忽而脱离了连日焦躁,心生安宁。

下一刻霍城起身,在顾三惊诧还未来得及劝阻的时候推门而出。

原来,那是世上唯有的一人,能包容他所有的黑暗,却能成为那暗中唯一的光。

原来,那亦是他的心之所向,独一无二;是他毕生所求,死都要拥有的姑娘!

他很想她。

一直很想。

他想见她。

现在,即刻,马上。

------题外话------

今天错别字来不及修了,明天修,今天爆字数万更啦,说好的月票雨,白已经端坐在浴缸里等着啦,嘎嘎~

今天这章是以霍城线为主了,其实两人这次冷战到现在,心理上的走向已经出来了,从因为互不理解的剧烈碰撞,到之后看似隐忍实则逼迫的相互对抗,到昨天和今天,因为某些事件的发生,两人各自有了一些心态上的变化,实则就是从最问题爆发最初最焦躁激动的情绪中慢慢冷静了下来,而究其根本原因,是因为爱。

虽然这两只都不是太懂爱的人,彼此之前的感情却是无可替代。

深情是可以化解一切的利刃,那么当平静之后,便要谋取改变,最终彻底解决问题。

之后霍城会更主动,安浔也会有进一步举动,敏感的大家应该看出来了,是的,明天章节进入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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