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夕阳。禅堂湖。
一叶扁舟正向堤岸驶来,速度极快,犹如脱弦之箭。
岸边一条南北大道向远方延伸,隐没在浓密的树荫里。这是一条通衢大道,古老而年轻,路旁行道树遒劲有力,枝丫有如龙须,树身敦实而修长,偶尔可见斑斑铜敲铁打之痕,古树既见证过过去,又预示着未来。
旁边一弯湖水滋养着周围八百里的生灵。阳春三月或深秋八月,驻堤倚树,放眼浩渺大湖,文人墨客书弄风骚,琴棋剑侠凭栏卖弄,商旅百贾嬉笑莞尔似与舟子渔人相乐。
千年的古道与禅堂湖一样驰名。南来北往的商旅,禁不住诱惑纷纷在这里歇脚,宿留。
君子们垂涎湖里的锦鲤,嫩藕,旖旎的湖光。莲蓬更是他们的必采之物。一曲:“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何等壮美!
也少不了色狼垂涎这古道旁禅堂寺庙里的尼姑。
禅堂寺庙的尼姑大多二八佳人。在此乱世之秋,爱护身子,成全名节,保全性命的美眉,多来于此,是以禅堂的妞儿芳名在外,以至于路人皆知。
可七年前,一位少妇,白衣,白裙,白鞋,连头罩都是白的佳人更让禅堂的声名远播。
寺庙对过酒楼里的掌柜赖七曾说,他见过少妇:“那双丝袜裹着的脚,真让人欲罢不能啊。”
集镇的女人也见过几回。传说她武功很高,不轻易出门。
小船被划地飞快,转眼间,离岸约有三丈。
这是一条典型的舴艋,宽约三尺,长过一丈。鹿皮篙与棕熊色船体相得益彰,青石色的船篷映衬着船两旁朝前激射的碧绿色的水痕。明眼人一看便知船主人定然是个性情儒雅,干练,爽快,功夫了得之人。
说时迟,那时快。船头箭一般朝岸边射来,只见撑篙之人将鹿皮篙轻轻在岸边护坡黑石上一点,小船便稳稳停住了。
船头点篙的是个中年男子,白净面皮,颌下几缕黑须,高颧骨,宽脑门,一双鹰眼顾盼有神,仿佛能看透世间任何人的隐秘之处,黑衣黑裤黑披风,腰间鼓囊囊的便是他的独门兵器淬血紫金棋。
中年男子上得岸来,狭窄船舱内飞一般,窜出一个少年,十一二岁上下,跟着也跳上了岸。
中年男子显得有些心急,一把将少年夹在肋下,施展腾挪之术,几个起落便到了一颗大树下,再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向街上驰去。他中间拐了两拐,不远处便是街心。
街上异常寂静,街坊邻居们紧闭着大门。
今天生意甭做了?往日云集的一个闹市,突然变得如此冷清,能不令人心生奇怪,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商旅之人怡惯了性情的,也没见出来消遣。街上一个孩子也没有!
即使大漠银狐兄妹,西夏长孙公主,大理段氏家族中的一点红段芸儿在此也不能如此肃静!
赖七的悦来酒楼就在前面,此楼高五层,十间见方,楼顶五面酒旗正迎风猎猎作响。奇怪的是门前却没出现赖七,那个满面油脂的男人,按照往常每天不八九个时辰在门前招待客人才怪。可今天也大门紧闭,只有五层的两扇窗户才不情愿地打开。
中年男子已到了楼下,腋下少年咧着嘴道:”师傅,您……您把我夹死了,快放我下来,我都没气了。”
“哎,孽障啊!这点苦就受不起了?没出息!没出息!师父时间紧啊,不得已,不得已而为之,忍着点吧。哎!”说完,他抬头,眼光轻蔑地瞟了一下一扇五楼的窗子,一个燕子穿水,身子已拔地而起,飞身落入窗内。
室内靠窗安放一张偌大的楠木八仙桌子,甚是精致,美中不足的是桌上空无一物,四把貂皮椅子分列四方。中年男子落坐在对窗西向的一把椅子上,只一刻,便蓦然心惊,因为他发现一双惊恐的脸,那张脸上两只无神的眼睛正注视着墙角那个少年,当然,他不难发现,那人刚死。此死人不是别个,正是昨夜给他飞鸽传书的赖七。
赖七的尸身被镶嵌在天花板上,面皮渐渐变得灰暗,两只死人才有的眼圆圆地瞪着,好似不甘,又好似心悦诚服。唉,这双眼竟连中年男子此刻也感到迷茫了。
少年道:”师父,这家伙死的好怪异,全身不留一星点血迹。真正杀人于无形的,江湖中恐怕只有……只有琴魔梦瑞鸾,剑圣逍遥麟了吧。”
”你懂什么?妙手水仙花可是最厉害的!”中年男子道:”据传,她用水仙花杀人,江湖中采花盗柳淫贼,不知多少死于她手下,至于江湖名门正派,一二流角色的也不少,譬如,天山派掌门人薛刚啦,峨眉派掌门青城子啦,少林寺方丈清玄大师啦……”
少年道:”女人为何杀男人?是女人犯贱,还是男人发骚?大概总有一点原因吧。反正我人小,就是弄不懂。”
”男女之事,恩来仇往,卿说海盟,我诉山盟,转眼一夜风流的,你能懂?……将来大了,你自然会懂的!”中年男子不耐烦地说道。
他们小心地将赖七取下,翻转尸身,不由大吃一惊,衣背上赫然印着一枚水仙花,该水仙花小扣碗大小,洁白的花色,鹅黄的粉头,两片青叶绿得发青,叶面上似用朱丹点画的新月。
“水仙花!”中年男子神色大变,顷刻间冷汗淋漓,“白衣妇人!”他嘴角抽动着,身子颤抖不已,神色紧张极了。
少年见了,吃了一惊,小声道:”师父,水仙花是一种花,白衣妇人是个人,难道水仙花能变成人?”
中年男子摸了摸尸身,余温尚存,只是渐渐转冷了,心知强敌就在附近,徒儿花季少年,每日尽情嬉戏于师傅怀抱,人间冷暖,江湖爱恨情仇,如何能懂。又想那鸽上所言,本已疑窦丛生,遂怜爱地看了徒儿一眼,心中顿觉五味杂陈,自己本无子嗣,妻子早在七年前那场变故中坠亡。情已了,人已去,自己本该追随她而去,可叹只有一事未了。心灰意冷,蹉跎般过了一月。那天黄昏,一路逡巡跟随一群金兵来到徐州,夜幕降临,心无所倚徒步走到乡间一个所在,四处一片凋零,残垣断壁间燃着一堆篝火,心想燃火之人肯定是什么江湖浪人,抑或汪洋大盗,然而自己错了。篝火前就坐着现在这个男孩,他骨瘦如柴,衣裳褴褛,临近十月还赤着一双冻得发紫的脚,他向火取暖,地上斜放一只残留半碗稀饭的葫芦瓢,墙角搭了个简易卧棚,算是睡觉的地方,手工稚气,略显粗糙。见来人,他镇静地眼皮都不抬一抬,仍自顾自摆弄地下一盘让人捉摸不透,摸不着头脑的残棋。那竟然是一副枯竹令上的残局,曾经愁杀江湖无数好汉。他神情投入,脸上似笑非笑,口中念念有词。
中年男子答所非问地说道:”此地不可久留,我们早一点离开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