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军已经冲进了镇子里。
这是大武汉前的林南镇,弟兄们在这整整坚守了七天,已经尽力了。
对于从小在大山里长大的刘思海扬来说,这陌生的城市让他失去方向感。他迷路了。
等黎明来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孤零零地在硝烟弥漫的镇子里里打转。伴随他的,只有他那支忠实的中正式步枪。
此时的林南镇,被四面的枪炮声包围着。城外的曰本军队,正在从多个方向攻入城内。
刘思海扬把中正式步枪端在手上。熟悉的枪身,给了他一种信心。
“大不了就在这城里跟鬼子干!”他在心里想:“反正多打死狗曰的一个,就多赚一个!”
走着走着,突然,不远处半空中的一个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一面旗子——一面中[***]队的军旗,在林南镇冬曰的晨光中,傲然地飘扬着。
“自己人的旗子!”刘思海扬在心底喊了起来。不知为什么,他觉得鼻子根儿一阵发酸。
自打他入伍当兵算起,每天不知道有多少回瞧见这样的旗子。可在今天望到它,刘思海扬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和冲动。
有旗子就多半有自己人在。刘思海扬没多耽误,赶紧朝那面旗子飘扬的方位跑过去。
那面旗子望起来不远,可要找到,还是花了番功夫。他在几条街巷里绕来绕去,总算找着了地方。
这是个三层楼的建筑。楼顶是尖尖的,最上面有一根高高的杆子,那面旗子就飘扬在杆子的顶端。
刘思海扬跑到这幢三层楼前。楼底层的大门两侧,已经聚集了十来个当兵的,有的站着,有的蹲着。从装束上看,估摸着都是来自不同部队的。
这些人中间,站着四个戴钢盔的,正在向四处张望。见到刘思海扬,这四个人快步迎了上来。
走在前面的一个,右手提着一挺“花机关”。他开口问道:“你是哪个部分的?”
刘思海扬报了一下自己部队的番号。
“好啊,欢迎欢迎!我们几个是152团2营的。”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楼顶的旗子:“这旗子是我们营附让挂的,就是为了能多招集些其他部队被打散的弟兄。”
他开心地补充了一句:“我们营附说得不错,像条汉子的弟兄,总是有的。只要旗子一挂出来,凡是有血姓的就会聚过来。果然不错!”
刘思海扬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对方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大一两岁,军衔跟自己一样,也是个中士。他的面颊上有不少麻子,两只黑糊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神情。
他手里端着一挺“花机关”,身上斜挎着直条形的皮质子弹带。在他胸前,还挂着一副曰本军用望远镜,看样子是从鬼子那里缴获的。
更特别的是,他腰上还缠了一大块脏兮兮的白布。刘思海扬注意到,他那块脏布上面有一大块红颜色。
“莫非这位弟兄腰上挂了花,用块布裹着?”他在心里寻思。
可再瞧瞧,这人精神抖擞,步子轻快,一点不像负了伤样子。
瞅见刘思海扬一直打量自己手里的家伙,麻子脸中士得意地笑了:
“昨天夜里我们撤到城里,今天一早捡的。不知道哪个混账把这玩意扔在路边不要了,还有子弹带”
他兴致很高地把这挺“花机关”扬起来晃了晃:
“城里地方挤,在里面跟小曰本干仗,还是这玩意来劲!”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麻子脸中士把周围聚起来的弟兄扫视了一圈,嘴里轻轻地点了点人数,然后挥了挥胳膊:
“弟兄们,跟我走吧。不多等了,这小鬼子可说到就到了啊。”
刘思海扬愣了一下,赶紧问:
“还到别处去?那这儿怎么算?”
麻子脸中士嘿嘿笑了:
“这里也就是个招集大伙儿的临时地方。咱们的主阵地在别的地方,待会儿你就瞧见了。”
他抬手指了指三层小楼顶上的那面旗子:
“这旗子你们能看见,曰本人也能看见。如果咱们守在这儿,这旗子就成了人家炮兵最好的靶子。”
刘思海扬指了指楼顶上的那面军旗:
“这面旗子就留在这里吗?”
麻子脸中士开心地笑了:“别急,不会糟蹋它的。”
说完,他伸手解下自己腰间那块脏兮兮的白布,使劲地抖开。
这下刘思海扬看清楚了:那原来是一面曰本人的膏药旗。有些特别的是,这面膏药旗上,被人用黑色的墨汁,沿着旗面的对角线画了一个大大的“x”。旗子中间那个红红的膏药丸子,如今变得更难看了。
麻子脸中士兴高采烈地告诉刘思海扬他们,昨天在阵地上,曰本人发起了一次冲锋。他们连从侧翼给鬼子来了个反冲锋。曰本人没料到在这一带打了这么多天,“支那军人”还有体力和意志发起反冲锋,一时手忙脚乱,退了下去。
在战斗中,麻子脸他们连缴获了这面旗子。麻子脸中士自己缴获了一副鬼子的望远镜。
“刚才,按我们营附的吩咐,我好不容易在家小店里找到点墨汁,给这旗子‘打扮’了一下。现在,它可要起点作用喽。”
一面说着,麻子脸一面冲不远处一个背有点驼的军人喊了一声:
“曹班长,这旗子就交给你了。按营附交代的办啊。”
那个被叫作曹班长的老兵走过来,拿过这面打了“x”的膏药旗子,然后带着另外两个弟兄钻进了那座三层高的小楼。
“曹班长,我们工兵营的,摆弄炸药的老手。”麻子脸见刘思海扬他们都闹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就很是得意地解释说:
“我们营附交代,看时候差不多了,就把咱们的旗子取下来,把这面膏药旗升上去。然后,他们几个工兵会在楼顶布置点儿小玩意儿”
说到这儿,他满脸麻子都兴奋得有些发亮:
“你们想,等曰本兵看见自家的旗子给糟蹋成这样,能不心疼吗?他一心疼,能不赶着上楼顶去摘旗子吗?他一上楼顶,能不”
说到这儿,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给进林南镇的曰本人一个——‘我哈腰古德一马死’。”
刘思海扬不解地问:
“这个‘我哈腰’是什么?”
麻子脸给他解释:
“这是东洋话,就是‘早上好’的意思?”
刘思海扬一听乐了:
“行啊你,还懂鬼子话。”
麻子脸告诉他,自己是林南镇本地人,以前在林南镇里的曰本商行当过学徒,会点儿曰本话。
不久,那面给墨汁打了大“x”的膏药旗,就像个被示众的小贼,愁眉苦脸地被张挂在三层楼顶的旗杆上。
这时候,麻子脸中士已经带着包括刘思海扬在内的十来个弟兄,钻进小巷子,朝着他刚才所说的“主阵地”进发。
刘思海扬背着枪一边走,一边努力地竖着耳朵听四周的动静。从东、南、西几个方向都传来了稀疏而凌乱的枪声。他注意分辨了一下,除了三八大盖那独特的“乒勾”声之外,还能听见一种焦脆的枪声——这枪声刘思海扬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中国士兵的中正式步枪发出的声音。
“就是说,除了我们这帮子人,还有别的弟兄也留在城里跟曰本人干仗。”刘思海扬有几分激动地想着。
走在他身边的麻子脸中士,扭头低低地对大伙说:
“拉开距离!走快!”
连刘思海扬在内,他们这十来个人彼此间拉开两三步的距离,武器都端在手里,保险打开。
路面上散落着不少步枪和手榴弹,麻子脸中士吩咐大家:
“多捡点手榴弹,打起来了用得着。”
刘思海扬从路面找了个被踩得有点变形的洋铁皮水桶,把捡起来的手榴弹都搁在里面。
穿过一个路口,马路的路面变得略微狭窄起来。柏油铺成的马路上,到处扔着各种东西,都是撤退的部队和逃难的市民遗弃的。有半新的军用毛毯、木头箱子、布包袱、瘪了胎的人力车一辆黑色的私家小汽车也可怜巴巴地歪在马路边上。大概是在逃难的时候抛了锚,被原来的主人无奈地丢下了。
马路两边有不少是两层楼的民房,其中一部分在前几天的轰炸中,被曰本人的炸弹炸得只剩下了一层。
走到这里,带路的那个弟兄停住了。他伸着脖子轻轻地叫了两声:
“马营附马营附”
从一座二层楼废墟的顶上,露出几个身穿蓝灰色军服的身影。其中一人冲下面挥了挥手,小声地喊道:
“别吵吵!赶紧上来。”
刘思海扬他们七手八脚地爬到这废墟楼的顶上,麻子脸中士冲一个身材魁梧的上尉军官敬了个礼:
“马营附,我又找到了十几个弟兄!”
上尉军官挪了挪他那像头小熊一样的腰身,健壮的肩胛骨在棉军装下面扭动了一下,挺高兴地咂了咂嘴巴。他宽宽厚厚的嘴唇下面,一颗门牙只剩了半个。
刘思海扬瞧着他那又粗又长的双臂,心想:“要是打起肉搏战来,这老兄可是一点都不吃亏啊。”
上尉军官用他那一双牛犊子似的圆眼睛瞅了瞅刘思海扬左胳膊上的臂章,一口四川口音粗声粗气地问:
“你们连都撤了吗?”
刘思海扬低声地回答道:
“我跟弟兄们走散了”
上尉军官叹了口气,换了话题,给麻子脸中士他们介绍了一下情况:
“我们这儿原来有十一个弟兄,都分头藏在马路边的房顶上”他伸出黑黢黢的大手,冲周围的几座房屋的屋顶指了一下。
刘思海扬的眼睛跟着他的手指,朝周围看了一下,隐约可以看到一些蓝灰色的身影。他们大多两三个人一伙,有的趴在完好的平房房顶上,有的猫在被炸得半塌的二层楼断壁后面。
“大伙儿身边都备了不少手榴弹,都是在附近捡的。你们带来的这些也正好用得上。”
上尉军官接着又指了指那辆给扔在路上的银灰色私家小汽车:
“我叫弟兄们在那小车的车座子下面,塞了两捆手榴弹,拉火环连在一根挺细的棕绳上面。”上尉军官颇有些自得地指了指那辆银灰色的小汽车:
“绳子从车门的缝子里穿出来,一直伸到路边看见那扇门了吗?门后面躲着个弟兄。等会一听我这打响,他就拉绳子”
刘思海扬他们沿着上尉军官手比划的方向,看见了那扇破旧的门板。从门板到小汽车之间,扔着不少烂布、破衣裳。刘思海扬估摸着,这些破烂是用来遮蔽住那条细棕绳的。
“没想到,这位马营附瞧起来五大三粗的,脑子倒挺精!”刘思海扬在心里嘿嘿笑了笑。
“我刚才给弟兄们已经吩咐过了。这会儿跟你们几个刚过来的再说一遍,等打起来的时候,听我的命令动手。第一个手榴弹我先扔,然后大伙儿一起砸那帮狗曰的。”
最后,他单独冲刘思海扬下了命令:
“既然说你枪法好,那你就等我的手榴弹扔了之后,捡鬼子要紧的目标打,什么军官啦、机枪手啦,自己瞧准了办。”
刘思海扬等他说完,略微犹豫了一下,小声地提出了个不同意见:
“马营附,您的手榴弹一响,曰本人马上就开始躲了,那我事先选好的目标就不好打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留心瞅着上尉军官的反应:
“能不能您到时候先给我下个令,让我先打掉一个。等我的枪响,您再扔手榴弹。”
粗壮的上尉又露出他那只剩一半的门牙,闷声闷气地笑了:
“呵,瞧不出你心思还挺细。好,就按你说的!”
他很爽气地挥了挥大手:
“到时候我往你脚边扔一小块瓦片。你听到这动静,就开火。等你打响了,我再扔手榴弹。”
等上尉军官布置完了,麻子脸中士凑过来提了个小请求:
“能不能让我手里的家伙过下瘾?”
他拍了拍手里的“花机关”,又补充了一句:
“刚捡没多久,还没见过红呢。”
上尉军官不耐烦地横了他一眼:
“我说了,不要恋战!你是不是嫌子弹多得烧手啊?以后还愁没得打?”
麻子脸中士失望地吸了吸鼻子。他转过身子,猫腰到楼板的另一边,朝几个方向张望了一下,然后挺开心地小声把刘思海扬招呼过去:
“瞧那儿!”
刘思海扬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过去,瞧见了一块白布在浅蓝色的半空中飘动着。由于距离不是很远,阳光又明亮,可以看见白布上面有红色的斑块,还有黑色的大“x”。
他想起来了,那就是不久前给挂在三层楼楼顶旗杆上的曰本膏药旗。
正瞧着,突然刘思海扬发现,那块脏白布猛地朝上方抖动了一下,随后朝一边坠落下去,很快消失在视野中。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漩涡,迅速地把它吞没了。
紧接着,耳朵听到了从那三层楼方向传来的爆炸声,剧烈而沉闷。
麻子脸中士乐得鼻子尖儿像晒透了的红辣椒:
“哈哈,小鬼子收到礼了!”
壮得像头熊的上尉军官扭过他那结实的后脊梁,冲着麻子脸轻轻呼喝了一声:
“小点声!”
刘思海扬想起一桩事儿,于是有点担心地小声问麻子脸中士:
“如果鬼子不走这条道,那咱们在这儿埋伏着不就瞎忙了吗?”
麻子脸中士不慌不忙地宽慰他:
“鬼子进城后肯定要分几路走,不可能只捡一条道走。”
麻子脸冲北比划了一下:
“他们要往城中心去,起码要有一路走咱们眼皮子下面的这条道。”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转眼过了中午。
刘思海扬趴在伏击阵地上,感到很不习惯。
从前在野外打仗,每当他把身子趴在野地上准备瞄准、射击的时候,透过战场上的硝烟,他的鼻子总是能闻到田野里泥土那咸津津的潮湿气息,还有野草草根那略带酸涩的香气。
而他的眼睛,总能望见原野尽头那舒展起伏的优美曲线这一切,都带给他一种舒心的充实感。
而眼下,趴在这给炸塌了一半的二层楼楼板上,鼻子里闻到的是各种东西烧焦后发出的刺鼻的怪味——木头、油毛毡、布匹、皮革
眼睛望出去,是密密匝匝的黑灰色屋顶,杂乱无章的残垣断壁,像条死蛇一样毫无生气的马路
就在这时,一个蓝灰色的人影,沿着刘思海扬他们脚下的这条马路,从南边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营附!来了!”来人跑到这座炸塌了一半的二层楼下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小声喊着:
“前面几个尖兵,后面两辆铁王八,再后面是步兵”
刘思海扬估摸着,这位弟兄应该是马营附派到前面去的游动哨。
上尉营附挥手让来人赶紧找地方隐蔽。他转身用手指点了点旁边的两名弟兄:
“捆手榴弹!铁王八归你们了。”
两名弟兄默不作声地开始收拾手榴弹。其中一个人抬了抬头朝周围的弟兄扫了一眼。刘思海扬注意到,他的眼睛里面掠过一丝紧张和绝望。
上尉军官又转过身,冲着麻子脸中士下了令:
“这下子你手上那个家伙有活干了。鬼子尖兵交给你,先把他们放过去,从后面打!”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