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屋仍是凄寂。
丞相大人像是念旧似的来见了“元帅”一面,脸色却受了冰雪的浸染,白的比纸还素洁。
他匆匆看了元帅一眼便冷得有些受不了,又被百里云领去了置了火盆的客堂,奉上温茶,客人却没有品茶的心情。
司徒靖整个人都蔫了,沉水朽木似的,跟百里云印象里的丞相大人很有一段距离。
在百里云的印象里,丞相大人素来都是一个既威且肃、精神抖擞的正一品大官,此刻却跟个丢了精气神的寻常老人似的,半点都不见昔年那运筹帷幄、朝里朝外游刃有余的精明劲儿。
“大人今日来访,该不只是看看元帅的伤势吧?”
司徒诚出神似的一叹,有意无意的捻起茶盏却又没有饮的意思,“我与元帅共事多年,他伤重不醒,我自然挂念。”
实际却是更挂念宫里那位单纯又没心眼的陛下。
丞相大人操劳了一辈子,年轻到老真是半天清闲日子都没捞过,以往身子骨还硬朗时没感觉,如今却是不得不担忧,若是真的到了他进棺材的那一天,那位年轻的陛下是否能成长出几分老练,到时这朝中有没有能够委之重任的良臣……
到底是行将就木了……
——
沧海阁里接到的最后一封与元帅相关的信便是舒凌告知百里云元帅遇刺一事。
此后便再无音信。
之后又遥过了两个月,好不容易又有黎州来的信了,却是百里云从远京寄来的派遣信。
至此,怜音才终于弄明白了两件事——君寒伤重不醒;易尘追奉公命前往西域,璃影随行,璃月后追而赶之,眼下一并下落不明了。
眼看已是仲冬之尾,江水已凝,东瑜也扬起了罕见的鹅毛大雪。
北风格外凛冽,怜音朝窗外伸出手,风过触指凝霜。
——
捡到第十五片血布时,终于可以看见茫茫草林深里藏了大截只露了个尖的应该是“目的地”的建筑。
易尘追抬眼遥望着月辉下那高耸的重檐歇山顶,脊梁骨蓦地蹿上一阵毛寒。
远藏草木之间的楼阁亭台古朴雅丽,横看竖看都长了一副水土不服的中原相貌,却戳在这西域沙海之中,就算周遭绿树成荫、泠泉叮咚,也盖不去这地域上的突兀。
“海市蜃楼”四个字突如惊弦一般弹上易尘追的脑际,铿铿锵锵砸了四个亢音却眨眼就默去了泛音,连余韵都没落着。
他们眼前这栋楼子可不是什么海市蜃楼,而是真真切切杵在眼前的实际建筑,不但形貌实的没有虚影,连里头邪里邪气又凶神恶煞的灵息都差不多幻出了烟影,似雾似幕的笼着一串建筑,不似梦境,却似魔窟。
拨草而出,便在视线豁然处,林与园分了一条明晃晃的界限,明明没有什么围栅刻意间挡,但里外双方都遵守了某种不见形的“契约”,园里赤花遍地,园外草砸木乱,截然相反的两种景况却完美的做到了井水不犯河水。
好在这四人这一路见惯了太多奇风异浪,故再见这泾渭分明的怪景时早就没了震惊的心态,一个个都有违花意的沉了表里如一的淡定。
迈步之前,易尘追还是先蹲下身,摘了一朵艳烈如血的小花,捻近打量,却辨不出品类。
此花由茎至瓣红的通透,无蕊叠瓣出锋,像是血珀雕的晶石之物,却柔软与真花无异,易尘追横竖打量下来,只得出一个结论——这玩意儿绝对不是凡花。
小血花在易尘追手里忽又轻轻摇曳,先见花倒,才觉风过,那风从五人身后拂来,柔顺清冽,洁净得诡异,漫园子血花迎风而倒,排山倒海似的推过一波涟漪,犹若血海。
园中蒙蒙诡雾迎涟漪而散,掀幕似的展出了雾幕后一根根垂直钉地的十字木桩,桩上挂着垂血的人。
众人观之,心有一颤,却很快又复了平静。
木桩根底的血花为鲜血浸染得色泽略深,乍眼瞧来,竟有一种遍园的花都是自木桩淌下的血染就的错觉。
木桩相续拨雾而出,错落立了十五根,唯有居中一桩尚无尸主。
桩上之人皆为铁锥钉心而亡,两腕亦被寒锥穿透,遍体鲜血淋漓,高挂桩上,就像一面面无风垂止的招魂幡。
“那些……”
易尘追从小到大还从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景,两眼上下视线都被血色染了个透,红灿灿的一片凄烈钻眼闯上脑际,闯得易尘追瓢里脑汁搅成了一锅浆糊,连着胃里也隐隐有些翻滚之意。
“那些,都是鬼字营的。”鬼士声略沉哑,横冷了一路无视生死的眉眼终于凭稍角挂上了片许悼念战友的哀默,便凝视着那十四根挂幡垂血的十字木桩,右手攥拳压上心口,阖眼沉哀了片刻。
再睁眼,便又恢复了寒铁冷像的模样,郑重对易尘追道:“此去前路凶险难料、生死难知,却也是我们眼下唯一的方向,公子准备好了吗?”
易尘追脑壳里的浆糊终于被这惊钟一言给点回了些许清明,便稍稍沉了口气,压住胃里的翻滚,点了头,“生死之局在此行,走吧。”
——
黄沙万里漫无边际,乍眼瞧来,这片沙海貌似是长了一副万古不变的黄灿延绵,实际却是个水性杨花的玩意儿,随便过阵风都能跟着变换一副嘴脸。
舒凌临时调了戍边的铁麟军系子支队,又问百里云要了半个沧海阁的常驻总阁的人员,黑骑黑马都快洒满了这片边际沙漠,愣是没刨着易尘追的半片衣角。
系子支队旁属铁麟军,主用于戍边卫城,与真正元帅带的铁麟军名近而实相异,从性能到战力皆是天差地别——其中最大的差别便是,系子支队是纯粹的人属军队,跟那佛挡杀/佛的铁麟军有很大的种族区别。
不过武器的配置倒的确都是按铁麟军的标准来的,连骑士的马都是正儿八经的腥眼妖驹——由铁麟军配育的战马,寿命可长达百年,能甩游牧民族的壮马十八条街。
将军,前方已搜查完毕,仍未发现公子的踪迹——这几天的汇报横竖都是这句话,轮遭滚了不下百八十遍,连标点停顿都不带变,舒凌老远一瞧见巡回奔向自己的马匹便下意识的把这例行不变的报语自个儿在心里翻读了一遍。
“将军,前方已搜查完毕,仍未发现公子踪迹。”到跟前,果然就是这句。
舒凌提前就有了个预备,于是平平静静的听罢,心里又凉凉了半截,却也习惯了,便摆了摆手示意他接着干活去。
然后扭头便问边上的轻甲骑士道:“罗星仪还在乱吗?”
手里端着“罗星仪”的骑士衣着鬼字营的轻甲,闻问便答:“这片沙海灵息混乱,罗星仪暂时还没确定灵势星属,不过也并非全无发现。”
一听“发现”俩字,舒凌整个人都激灵了,抽了发条似的一抛头便瞧了过来。
罗星仪外观像是一个罗盘,却环环叠了几层圆盘,每一层都镂刻着一圈曲折复杂的咒纹,盘间浅槽里滚着衔灵小珠,居上最平阔的盘上悬竖着一根“定杵”,此物在盘上象征万灵之本的后土,而顶盘只描了四枚纹符,分别代示四方属性。
舒凌挪眼瞧来就看着那群欢快的小珠子“唰唰”乱窜,跟一群东/突西撞的瞎猪似的,不过仔细琢磨琢磨,便能发现,它们的活动范围在逐渐缩小,渐渐顺进了“土金”境围。
眼看着这群瞎了眼的小珠子就要乖乖定出一个目的了,却突然又群体抽风,“咯噔”一愣,“唰”的又散跑成了一片,百无禁忌的闯出自己的小范围,跑的天南地北。
“……”舒凌差点被它们这没定的奇葩跑向给炸瞎了双眼,好不容易平稳下的一口血气噌的蹿了心房一绞。
“这些珠子每过一刻便散开,然后又在一刻钟之内圈定同样的范围。”鬼士如此说。
舒凌又回过劲了,轻轻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们之前在探路是也是这情况。”
舒凌身边跟了鬼士的领头,余下十四位则都领着沧海阁人开拓搜寻范围去了。
这十五人是舒凌这几天最大的收获。
他们在至沙缘的第一夜组队外出开路,期间在这片不明沙域中莫名遇袭,金蝉脱壳留下重甲后便得以成功脱身,耗费了一天在沙海里确定方向后便火速赶回汇报了情况。
当时舒凌刚好确定了易尘追失踪的情况。
诡异来得太突然,毫无兆头,合计一夜下来,唯一有点价值的发现便是,鬼字营带出的五只紫头燕少了一只,而那一只少掉的紫头燕应该就是给他们报信而直接引了易尘追深入险境的那只。
由此,也确定了这沙域里的确藏着某个居心叵测的鬼玩意儿。
“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的猜测,”鬼士盯着重新找家的小珠子,细致的留意着微毫变化的同时也不耽误他跟舒凌交谈:“我猜测,一刻钟便是此地灵势轮变的周期,公子在这片沙海失踪,很可能就是落入了灵势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