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自怀中取出张加强版的宣纸,比先前的更薄些。纸面极其平整,也没什么草梗麦秆。诸多大儒皆是起身观赏,他们对纸并不知情。他们分散在齐鲁各地,关于卓草的事迹也只是有所耳闻。
像是这纸在咸阳能如此有名,那可都是李斯的功劳。兴许是在卓草这吃亏的缘故,李斯也是借助酒宴大肆兜售自卓草那买来的草纸。嘿!还别说,他还小赚一笔。
这买卖,李斯都眼红!
他能预见,有朝一日竹简会被草纸所淘汰!
趁着现在草纸刚刚问世,那肯定得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到时候他再增添律法,想怎么玩还不都是他一句话的事?
卓草既然将此术献给皇帝,也就说明秦国会将此术所垄断。未经准许者,必然是绝对不能仿造。造纸术说繁琐也繁琐,但其操作流程没想象中那么困难。只要给大匠些许时间,足以仿制。显然,这种行为是不被秦国所准许的。
……
“这便是草纸?”
“然也。”
“看起来与绢帛类似,却不透光?”
“上面的墨迹也未散去,就是……字丑了些。”
“此物莫非是以绢帛制成?”
诸多大儒靠近欣赏,而秦始皇并未阻止。他就是让这些大儒凑近了看,也要让他们看仔细,这辈子都不能忘记今日的事情。曾经的他们对秦国是爱答不理,而今后这些大儒得跪着求秦国!
卓草献上的是完整的造纸之法,是未来经过蔡侯改进的造纸术。以麦秆麻皮葛布等物,皆能成纸。这种做法会令成本大幅度降低,大兴文事也不再只是说说而已。今后这些大儒氏族想要传播学问,那就得用纸,用竹简都会被人所嫌弃。
扶苏还亲自做过试验,以纸书写其实更为方便些。就是如果写错了字会有些麻烦,因为不像是竹简可以用刀直接挖去。若是写错,最好的办法就是画个斜杠。除此之外,纸可以说是集合了所有优点。
“此物并非是绢帛,而是卓草所制的草纸。”
喜将草纸呈交给秦始皇,看着纸上的字迹,秦始皇顿时一笑。当初看莲萍的字如此清秀隽永,他还以为卓草的字有多好看。自那次试纸后,秦始皇是大失所望。在他看来,那字简直比他还丑,竟然还敢说他提的匾额字不好看?
不过,其实秦始皇是更为高兴的。卓草写的字不好看就证明卓草也非全能,他也终究是人,只是有些奇思妙想的奇人罢了。有缺点的人,其实会更好相处。这样的人用起来,也会更为顺手。
仔细鉴赏后,秦始皇便意识到有些不对。这次的纸质量相较上次的要稍微粗糙些,没那么光滑。虽然更薄了些,但成本也更低了。这种厚度是恰到好处,更为便于书写。
秦始皇随手交给谒者,让他传下去慢慢品鉴。
【大秦万年】
总共就这四个字,其实已是足够。
扶苏摸着略显粗糙的纸,顿时蹙眉。
不对啊,他造出来的分明不是这样的!
难不成,卓草又留了手?!
“禀上,这草纸能用以书写,更便于携带。其言所用不过碎麻葛布破渔网,便可成纸。造价成本极低,虽说过程繁琐了些,但也无碍。”
“好你个李斯!”听喜说完后,秦腾顿时坐不住了。“仅仅以碎麻葛布破渔网便可成纸,汝竟然说这纸造价不菲?一张纸便要吾百钱,汝可真是奸诈至极!”
“臣昧死言,丞相斯行商贾之事!”
“他也卖我了!”
“好个奸诈的老匹夫,无耻!”
“老夫羞与此人为伍!”
蒙毅不忘在边上踩一脚。
李斯脸色涨红,“汝怎能凭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分明是你高价卖纸!”
李斯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坚定道:“鉴赏不能算卖,读书人的事不能算卖!”
对于律法这套,李斯也是玩精了。
内史腾气的是鼻子冒烟,他还真信了李斯的鬼话。什么斩竹漂塘,煮楻足火……足足需要百余日的时间方可成纸。要不是因为比较稀奇,他才懒得花这冤枉钱。没成想,李斯这全都是吹的!
李斯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要怪那也只能怪扶苏。卓草当时藏了手就是防止扶苏再跑咸阳嚷嚷,坏了他的大事。他现在直接摊牌了,到时候贴个皇字招牌,扶苏就是想邀功都没法子。
结果,李斯就被坑了……
天地良心呐!
他是真的如实相告,就差把心掏出来了。他做错何事,竟要遭受如此口诛笔伐?
“咳咳!”
秦始皇轻轻咳嗽,廷臣们方才作罢。其实他们并无恶意,也知道这终究只是小事。只是平日里李斯没事就整他们,现在难得李斯出了事,自然是都痛打落水狗。若是在廷议的时刻,他们是断然不会这么放肆。只是今日寿宴,与民同乐,倒也不会有事。
秦始皇站起身来,嘴角扬起抹笑容。“吾秦法使民有功而受赏,卓草献国之重宝豫州鼎,令九鼎尽归大秦。还有这马铃薯,令吾大秦再添祥瑞,于千万黔首有大恩。”
他顿了顿,秦廷之上瞬间寂静无声。
他们都听得出来,秦始皇将要大肆封赏!
“又献上这造纸之术,朕也已看过,的确有用。假以时日,必能取代竹简,令吾秦大兴文事。内史!”
“臣在。”
“卓草现如何?”
“卓草,泾阳人士,年十九。爵至官大夫,为当地乡啬夫。”
“十九……”秦始皇若有所思的点头,“便升爵至五大夫,赐戎马六匹!”
“唯!”
内史自觉高退,但是喜可忍不了了。
啥意思?就爵至五大夫?
五大夫,爵至第九级,已经属于是高爵。可卓草所立的功劳,怎么会就仅仅只是爵至五大夫的?秦国爵位的确是珍贵,但也不至于如此抠门,就是给个右庶长都不过分!
至于送六匹戎马更为可笑,以卓草的财力,他会缺吗?
这样的赏赐,喜第一个表示不服!
“禀上!如此封赏,未免太过不公!”
喜的性格极其强硬,他对秦律也是极其推崇。既然秦始皇都说了有功必赏,又怎么能仅仅只给个五大夫。若是传出去了,只怕会被天下人所耻笑,更会寒了天下名仕的满腔热血!
“喜!”
秦腾顿时大惊,连忙便要阻止。
不过,此刻的扶苏却又站了出来。
“父皇,卓君有盖世贤才,父皇也予以认可。今日为吾大秦献上豫州鼎,还有那造纸之术。”
扶苏顿了顿,他心里知道今日是寿宴不该顶撞秦始皇。但是卓草对他有恩,更是屡屡帮助他。这次瞒着他用新的法子造纸,他也没话说。今日若是他不站出来帮卓草说话,那他还是人吗?
卓草已经放弃了要更高的官职,这已是给足廷臣面子。给他爵位再升高一些,又有何妨?
卓草之功,难道还配不上吗?!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臣附议!”
冯去疾自旁走了出来,他并不知晓实情内幕。但卓草立下的功劳很大,不该仅仅如此草率的封赏。他倒不是为卓草说话,只是担心此事传出去会影响各地名仕大贤。
“臣昧死言,愿上能再行封赏!”
蒙毅随后走出,其实他心里大概猜得到。只是现在这种情况他要是不出来表态,以后等卓草知晓一切后,不得恨死他?天天在他府上吃白食,关键时刻还不帮他说话。
这事若传出去,以后他蒙毅还有脸在咸阳混?
“臣附议!”
“臣附议!”
一个个博士悉数走出。
望着他们,秦始皇眉头顿时微蹙,同时看向了李斯。
老大,你别看我啊!
李斯是头疼不已,总不能天天让他做得罪人的事吧?
到最后还是无奈走出,拱手作揖。没办法,谁让他这左丞相不好当呢?好事基本轮不到他,关键时刻得罪人唱反调全都得他来干。
“臣以为如此封赏并无不可。今日为上寿宴,卓草也以贺寿之名献上这些。既然是寿礼,那自然不必封赏,否则岂不是诸位都得封赏封爵?陛下能为他提爵,已实属万幸。诸卿如此,莫非是要以下犯上逼迫陛下?”
“老匹夫,你放屁!”
屠睢都忍不了站起来骂娘,他和卓草虽说只有一面之缘没打过什么交道。可就冲卓草的所作所为,他就知道卓草绝对是有能力的贤才。李斯说的这些更是在胡搅蛮缠,看似有道理,实则是狗屁不通!
“放肆!”
秦始皇骤然怒喝。
“陛下息怒!”
赵高心里是乐开了花,看到卓草就只升至五大夫要多得意就有多得意。卓草害的他府库别烧,还没了弟弟,这仇他要是不报还是男人吗?
“朕自有分寸,诸卿勿要再言。”
秦始皇挥了挥手,奉常顿时心领神会。
现在天色已晚,也该结束了。
“礼毕——”
“大秦万年,陛下万年!”
朝臣们面面相觑,也是无可奈何。
谁让秦始皇是皇帝呢?
乾纲独断,他想如何就能如何。就算封赏不公,他们也无话可说,只得就此作罢。大臣们皆是自觉退下,唯独只有扶苏一人还长拜不起,死活不肯离开。
……
“汝等皆退下。”
“唯。”
秦始皇遣退随行的卫卒与谒者。
整个大殿摇曳着烛火,只有他与扶苏二人。
“扶苏,汝想为卓草请功?”
“卓君之功,当爵至右庶长乃至更高!”
扶苏是寸步不让,掷地有声。
秦始皇望着他,无奈叹息道:“汝以为朕不想为他加爵?朕比你更想,但朕不能做!若今日令他爵至右庶长,那今后这爵位如何封赏?只怕还没等二世继位,他便已爵至彻侯。到那时,二世又当如何封赏于他?”
“父……父皇……”
秦始皇很清楚卓草的能耐,他都不知道卓草怎会懂得这么多。隔三差五就能给他整点新花样,若是全都献上请功,那何止是右庶长?
“汝与卓草交好,朕皆看在眼里。可要降住他这颗野草,不是这么容易的。朕若以高爵待之,今后只会封无可封。到那时,朕又当如何?待二世继位,他已位高权重权倾朝野,又当如何封赏于他?”
“卓君必不会如此!”
“权利在手,终究会变的。”
秦始皇淡淡开口,他经历过太多太多。昔日他的母妃在邯郸与他相依为命,他身患恶疾是他母妃抱着他到处求医问药。可后来他的母妃却想要他的命,想杀了他!
“朕本以为你会明白朕的良苦用心,没想到却是没有半分长进。做事冲动冒进,令诸多博士附和死谏。昔日老太师王翦为将,朕直至最后才封其为彻侯。其为朕平定成蟜叛乱,铲除嫪毐与吕不韦,更在蕲年宫救朕一命。遂又为朕横扫三晋,其功如何?”
秦始皇站起身来,一步步走至台前。
“其功……”
扶苏一时也没法答上来。
“九鼎于朕的确有些许用处,却不至于拜相封侯。否则昔日将军摎灭周得九鼎,当如何赏之?”
扶苏被秦始皇训斥的说不上话来。
现在,他才算明白秦始皇的良苦用心。
“还有,汝可知这爵位是他亲自向朕讨要的?他告诉朕,他只要个五大夫便心满意足。他现在还年轻,若给的太高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届时等同于得罪了整个秦廷勋贵,咸阳都将无法容得下他!自古独夫者,可有好下场?”
那天晚上卓草和他说了许多,便提到了爵位这事。卓草看的很透彻,也没打算这么着急。反正有五大夫这高爵傍身,赵高就算想动他也得掂量掂量。
“儿臣……知错!”
“汝为其出头,何错之有?”
秦始皇轻轻挥手,若今日扶苏不出头他更会瞧不起扶苏。卓草对他可是推心置腹,关键时刻不帮着说话,那还是人吗?
扶苏抬起头来,略显无奈。
合着搞半天他出头不是,不出头也不是?
不得不说,他这父皇是真的会玩!
“退下吧!”
“儿臣告退!”
秦始皇望着空荡荡的大殿,苦笑叹气。
卓草这还未至咸阳,便有这么多人帮他。
今后真要入朝出仕,那还了得?!
没办法,人太有才能也是种错。
……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赵高乘坐马车穿过甬道复道。舒坦的躺在车架内,脸上挂着冷笑。他这次算是和卓草杠上了,绝不能再让其升爵。他得想想办法,最好是派点人去泾阳捣乱。总之,就不能让他好过!
“家长,前面好像失火了。”
“哦?谁家这么倒霉?”
赵高拉开帘布,遥遥望去,越看越不对劲。硝烟弥漫,隐隐还能看到火光。最主要是这方向似乎就是他的府邸,还能听到有惊呼声响起。
“不对!这是老夫的府宅!”
“让开!”
赵高本身就是车马高手,论驭马可是他的老本行。就这车夫只不过会点皮毛而已,和他根本没法比。车夫连忙跳下来,就看到赵高快马加鞭离去,车轮都快飞了出去。
等抵达至府宅门口,赵高的脸顿时黑了。
眼前是片残垣断壁,几乎已成废墟。
“卓草!!!!!”
赵高那充斥着怨念的怒吼,响彻咸阳。他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这绝壁是因为孔明灯的缘故所导致的。他看着灰头土脸,葛布麻衣都被烧出不少窟窿的仆人,脸色铁青。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禀家长,两个时辰前自咸阳宫方向又飞来那火球,忽忽悠悠的便落在了书房。这几日皇帝大赦天下,皆可饮酒。吾等多喝了几杯便没注意,等发现的时候大火已经蔓延,所以……”
“混账!”
赵高气的是反手就一巴掌。
喝酒误事啊!
“呦,这不是中车府令吗?”
就在此刻,蒙毅是乘坐车架自边上路过。看到付之一炬的府邸后,强忍着笑意道:“中车府令果然是气运加身,两次孔明灯竟然皆落在汝这府邸内。如此运气,实在是羡煞老夫也!”
“唉,可惜这孔明灯偏偏未能落在老夫府上。”
“哈哈哈!我们走!”
到最后蒙毅是真绷不住了,放声大笑。赵高气的嘴都歪了,却是没法辩驳。论官职爵位,蒙毅比他高了一大截。平日见面,他向蒙毅作揖行礼那都正常。
望着眼前的废墟,赵高是恨得牙痒痒!
都是卓草害的!
……
翌日,李斯熬夜增添了条禁令。
燃放孔明灯者,赀二甲。
赵高也成了笑料,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毕竟,谁让他气运加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