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没回头,伸手指了门外,然后又指了指李三娃子,正当李三娃子疑惑时,门外又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与老人不同的是,这汉子一身蓝布棉袄,腰间扎着一条皮带,一侧插着烟袋,一侧别着盒子炮。浓眉大眼,一圈短须正好把一张嘴围了起来,看起来是修饰过了的。
见老人身影消失在门口,原本有些严肃的汉子马上换上一副嘻笑的表情,双手竖起大拇指。
“小兄弟,你挺生性啊,那家伙生生整死两日本鬼子,我们看到你时你这家伙都蒙了,还咬着鬼子脖子往里吸血呢。操的,我们几个掐你的嘴都掐不开,后来还是大当家的把鬼子脖子那块肉砍下来,你才嚼巴嚼巴咽下去,这才把你带回来。”
说完,又竖起大拇指,一脸钦佩。
“呕……!”这汉子刚说完,李三娃子终于忍不住,趴在炕沿上狂吐起来。那汉子咧着嘴,满面笑容,咣咣捶着李三娃子的背。
直到肚子里吐出一团没消化完的肉后,李三娃子干呕得更厉害了。
那汉子也有耐心,一直拍,一直笑,最后李三娃子吐不出来了,他才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
“这里是大熊山,咱们是山里的好汉,刚才那个是咱老帮主,咱大当家的是他干儿子,昨天就是咱们救的你,不光是救你,那两个狗日的小日本咱把他们给剁碎了,然后趁着热乎劲,沾点水给冻回原位,细狗那损犊子还把裤子给扒了,叉开两条腿,让他们表演了一个窑姐下崽,哈哈哈……。”
说完,不看李三娃子怪异的眼神,俯下身子道:“你小子横遭祸事,却也可怜,可是这世道那有不可怜的呢。因为救了你,兄弟们得连夜挪窝。要不然一帮汉奸领着鬼子,马上就能找到咱,咱这一家五十多口全都得死这。另外你们村里的老少爷们也都带回来了,怕有目标,都埋在了半山腰的空地里,有时间了再去上坟。现在不安全。”
李三娃子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然后穿上那双有些破掉的鞋子道:“我知道了,谢谢你啊大叔,将来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请问您叫什么?”
汉子点了点头,笑着道:“啥报答不报答的,都是中国人,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有能力帮一把就帮一把,活着都不容易,我叫白峰,你叫我白叔就行!”
“嗯!白叔!”
李三娃子轻唤了一声,白峰点了点头,便领着他走出门外,大部份的人都在门外站着,所有的房屋都已经拆除,只剩下李三娃子这一个,看见李三娃子出来。便有几个人进屋,把有用的东西搬出来。然后便动手拆这里的木屋。
白峰拍了拍李三娃子道:“进了土匪窝就不要想着出去了。”
李三娃子明白峰的意思,老人话说的敞亮,干完活想走就走,实际上刚承人家救命之恩,就算帮人干点活也是应有之意。
但干完活想走就走应该只是一句废话,李三娃子真要那么干了,不当人就不用说了,恐怕刚转身要走,后边干活的人就能上来把自己弄死。
为什么,怕他带路。日本人要查到这里得费一阵时间,要是有人带到这里,日本人马上就知道是谁干的,再加上没走多远,不出半天就得让鬼子追上,到时候全军覆没不做他想。
至于李三娃子会不会为日本人带路,这不是他们考虑的事儿,万一带了呢。
李三娃子没想那么多,现如今也是无家可归,落草当了胡子也是没办法的事。虽然说当了胡子,一辈子都很难退出,但比起当胡子来他还能干什么呢。
这世道别说他一个半大小子,就算一个壮年男子活下去也不容易。他李家沟村二百四十几口怎么样了。
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依然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搓了搓后一咬牙搬起一个大木墩就往独轮车上放。
这一下,几个干活的汉子对视了一眼,便笑着拉开了李三娃子。
“好几天没吃饭了,岁数又小,看着叔叔大爷们干就行,你先一边歇着去,活不多马上干完,一会有人接咱,领咱们去新地方。别一会累着了,大伙还得照顾你。”
山上大部份的胡子就这样,好话说不出好来。直来直去,让人听着不舒服,李三娃子也是大字不识一萝筐的主,对这种说话方式倒也没有太多抵触。便也实在地找了一个土堆,一屁股坐了下来。看着他们干。
这种实在的性格也让胡子们略感满意。
入职第一步似乎取得了圆满成功。
时间快到了中午,几个胡子将所有的东西装上独轮车,然后一人一辆推起来就走,几个没有独轮车的,走在最后面,负责制造假痕迹,消除真痕迹。
另一个把几坛火油用绳连好,一头系在树干上,另一头树干上绕一圈,然后拉到下边,在树根部绕一圈,最后绑上一根细木棍,横过来卡在两个小石中间,最后在火油必然能浇到的地方,点上一要蜡烛,纸灯笼涂黑抹油扣在上面,又覆上点杂草。
这样有人或兽触碰到小石头就会破坏脆弱的平衡,火油坛子从高空掉落摔碎,蜡烛倾倒点然纸灯笼,然后进一步引燃火油。一为示警,二为困敌,成功率一半一半,但胜在简单,成功了更好,失败了也没太大损失。
李三娃子跟在车队中间,一步三颤地艰难走着。
直到天色渐黑,林中传来几声夜猫子叫,然后其中的一人胡子回了一声布谷鸟叫,听得李三娃子一阵翻白眼。
果然,树深处传来了一阵喝骂:“苏老二,你特么缺心眼是怎么滴。现在有特么布谷吗?早晚让你这傻狍子害死,擦!”
“我特么就会这,别的没人教。”苏老二心下知错,嘴上却不肯服气。
“别逼逼了,快点上这边来,等你半天了,冻死哥几个了。”
众人按照指点,穿过那片树林,在一片开阔地果然看见了几辆驴车。把东西全装车,人也跟着上去后,几个人才晃晃悠悠地沿着崎岖的山路向深处走去。
夜色如水,等到了新寨之后,又来了不少人帮着卸车,李三娃子也要帮忙,却被之前推老人的汉子拦住,告诉他到忠义堂里去,老当家的和大当家的要见他。
李三娃子不明白,自己只是一个山里娃,机缘巧合之下,杀死了两个日本鬼子,为何被老人如此重视,这会大当家的也要见他。但李三娃子没得选。只能按照吩咐去见两位“大官”。
所谓忠义堂,其实就是一个天然的大山洞,石头上歪歪扭扭地刻着忠义堂三个字,显得破旧又寒酸。
洞内,几个浸了油的火把插在墙上,就当照明之用,火把不多,洞里的光线较暗,但勉强能看出人脸。
里面有八个人,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坐在破椅子上,有的坐在台阶上,最上边两个人,一个身穿熊皮大衣,头戴熊皮帽子,腿上却是一条普通的蓝布裤子。脚下一双旧了的皮靴。一脸络腮胡子,眼睛很大很圆,感觉此刻便目不转晴地看着他。屁股底下,石头搭起来的座椅,铺着一张虎皮。让此人看起来威猛不凡。
身边的一位,正是那个老人,身上盖了一条黄绿色军用毯子。应该是日军的用品,不知是什么来路得来的。
老人闭着眼睛,但也仿佛在盯着每个人,只是李三娃发觉,自他进来后,老人弯了弯嘴角,不知是笑,还是无意识动作。
李三娃站在中间不知所措,一个叼着烟袋的刀条脸汉子朝他吐了一口烟道:“那来的小崽子,见了老当家和大当家的,不知道问声好吗?找挨削是不?”
说完这暴躁汉子站起身来,提着近半米长的烟袋就要揍李三娃子。
好在这个时候,老人说话了:“老四,别总那么冲动,这孩子是老大亲自领人救回来的,岁数还小,照顾着点!”
听老人这么说,原本暴燥的老四居然哼都没哼一声,就那么自然地坐了回去,仿佛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
见老人说话了,虎皮大椅上的男人仿佛也松了一口气,本来挺直的身子,一下子歪向旁边,整个人显得十分慵懒。
老人依然没睁开眼睛,像是诉说梦呓一样。
“几天前,老汉我听说鬼子要开始剿匪,就想着与大当家找个地方埋伏一下,给鬼子来个狠的,却不料让青龙山的狗腿子知道了消息,埋伏还没开始,就差点着了鬼子的道。幸亏大当家的机灵,冒充青龙山的杂碎,借着找地儿埋伏的理儿,让众兄弟抬着老汉跑了,等跑到老家的山口时候,就看见这小家伙跟疯了一样在那捅日本兵,最后整死了还跟个狼崽子一样,扑上前去掏人家脖子。晕过去还喝了一肚子血,咽了一块肉。我就觉得这小子将来能是个人物,所以带回来让几位相看相看!”
大当家微笑不语,显然认可老人的话,剩下的人中有五人听老人和大当家的,也没什么意见。显然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不明白就这么一个小事为啥还要把大伙折腾过来。
只有那个唤作老四的人嘟囔了一句:“小孩子不定性,不知道能不能吃得了山上的苦,别半道跑了,我可不想对小孩下手。”
老人没理他,见其它人没反应,便对着李三娃子招了招手道:“过来,以后老汉的轮椅就归你推了,另外,该有个正经名儿了,将来成名了叫三娃子也不威风,水浒传里有个好汉叫扑天雕李应,好狼就得能把大雕给扑下来。以后你也叫李应吧。
李三娃子李应来到了老人身后,就听老人又说道:“老汉姓李,与你也算本家,江湖上有人问起你就报李瘸子门下就行。”
说着又指了指大当年的道:“这是咱们大熊山大当家的,也是我干儿子。大熊山他说话就是圣旨。”
然后老人再次闭上眼睛,喃喃道:“坐椅子那个,是咱们山上二当家的,你叫二叔就行,坐凳子那个是三当家的,同样叫三叔,刚才吓唬你那个,是老四,你叫四叔,墙跟儿那站着的是你五叔,剩下靠门那个是你六叔。”
李应按照老人介绍,朝每个人都恭敬地叫了声叔。叫到的人只是微微点头,没有一丁点热情的表现。
“人也介绍完了,记没记住的不要紧,往后的日子慢慢记。”老人说完挥挥手道:“小狼崽子,咱走吧。”李应学着原来那个推车人的样子,也没吭声,默默地走到老人身后,推动老人的轮椅从旁边斜坡下了台阶,大家都起身相送。老人摆摆手道:“都歇着去吧,以后没事别召唤我俩,你们自己作主就行。”
老人不住在这里,从这里出来后,李应扶着老人坐上滑杆,自己扛着轮椅一路踉跄地跟着老人,足足走了近一个小时,穿过一片灌木丛后,一个农村常见的小院就出现在眼前。
老人让抬滑杆的汉子回去,指了指西边的屋子道:“你住西屋,我住东屋,这院里就咱爷俩,所以,所有活都是你的,屋里有铃,铃响就是我找你。天不早了,去休息吧!”
李应点头示意知道,把老人推到东屋并抱上炕后自己才回到西屋。
屋里没有电,当然也没有蜡烛,借着月光李应一头扎炕上,扯过棉被把自己埋在里边,然后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
他知道,从昨天开始,他就不再是孩子了,尽管他只有14岁,他现在是个胡子,一个属于被胁迫的胡子,实际上,李应很害怕,有对陌生的恐惧感,也有失去父母后的无助感,更有对前途的迷茫感。
哭着哭着,李应便在泪流满面的情况下睡了过去,尽管妈妈说过,哭着睡觉容易得病,病死才好呢,爸爸妈妈没走远,还在村口朝我招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