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单就张在考场所在外面的空地,士子们都在这里看着加大、加粗的中举名单。
这是真正的角逐,能通过考试获得发解资格的,平均到每个州只有几十人,像扬州这等大州基本一样,就算再多也到不了百人。几千人角逐这百多人的名额,一百多人出来一个。
而且这还不是终点,只是有参考省试的资格。到了省试的时候,那就是全国的举人一起考,少则一万三四,多则一万六七。能中进士的,少则一百五六七,多则也不过是二百一二。
如此同州试两相合算,每一个过了省试的进士,都是踩着一万个士子的肩膀。
当然了,也不是只有进士能当官。毕竟还有皇帝御赐的同进士出身,还有其他明经、童子诸科。只不过进士能当大官,这是必定的,不是进士出身,无法问鼎人臣的权力巅峰。
大宋养士百年,能当官的人实在太多了,真不缺当官的,吏部排队都排不过来了。这就体现了进士的优越性,因为必能当官,无非权力大小而已,也是为什么进士科的考试这么受欢迎……
广场上,有人欢喜有人愁,主要还是愁的多。
看见自己名字的,嘻嘻哈哈的受着旁人的恭喜。没看见自己名字的,还在不死心的一遍又一遍的在榜上找寻。无限的愿望这其中的一个名字,可以变成自己的,听见别人谦虚却难掩骄傲的哈哈笑,抱住悲伤的自己。
突的,本就嗡嗡嗡的士子们,更加的吵闹起来。
“看,是王子言的答卷。”
“什么?”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莫挤,莫挤。”
原是小吏将王言的卷子,贴在了墙上。人们都想看看,最近半年声名鹊起,才名满天下的王言,到底是怎么考的第一。
所以人们争相的拥挤着,去看贴在墙上的一排卷子。
这当然是不行的,所以小吏敲着金锣,连声喊着肃静,压制住了士子们的喧嚣。
“近来市井常有闲言,说王言之师、之岳父,皆为扬州高官,若中举夺魁,此中必有缘故。欧阳公乃当世大儒名士,自不屑为此。盛通判亦是光明磊落,问心无愧。故而州考官相商,特张王言试卷于此,以平扬州士子之心。
世人皆知王言书法通神,超凡入圣,临摹誊写不足以展其形现其意,故张原卷于此。然举子试卷,必要送至礼部存档、考察,以彰朝廷之清明。是以诸君可观摩,不可触碰,但有所犯,后果自负,勿谓言之不预。”
小吏解释了原因,说明了禁忌,组织着众人开始排队观摩王言的卷子。
因为卷子是横长的,又是从右往左书写,所以只要排着队,从这边看到那边,就能够完整的看完一遍王言的答案。
有脑子灵活的落第士子,拉着七八个好友使劲的排队,约定了一人记多少字,拼凑出完整的答案,然后卖钱。不要墨义、帖经,只有诗、赋、策、论。
这实在是赚钱的好买卖,毕竟在场的几千人,排队可是要排几天才能看的。而且试卷是纸,王言答卷的原本定是要保存好,所以阴天下雨肯定是看不到,也不可能让士子们全都看到,只有一部分就可以了。注定了很多人,根本看不见王言的答卷。
他们默写下来,只要手速快,第一波卖高价,这一次赶赴州试的花费都能赚回来。这还仅仅是扬州一地,如果他们跑到别州去卖,还是能够赚一笔,只要他们跑的快,这一波就能赚出一个小地主的家底来。
如果他们更有智慧,想着将王言之前的诗词,合着今次科举的答案一起出个小册子,也还是能够赚一笔。
难度不高,就看谁的行动快……
士子们惊叹的看着王言的卷子,心下也是服气的,实在是强了太多,难以望其项背,想不服都不行。
小栋梁在人群中拥挤着,看过了热闹以后,颠颠的跑回了欧阳修的府中。
找到了正在跟欧阳修喝茶的王言,激动的跟王言汇报着好消息:“少爷,中举了!第一!”
“我都在老师的府上了,还能不清楚吗?”王言好笑的摇头,“不过是发解试而已,中了进士再激动未迟。”
“不看见少爷的名字在榜上,总是不安心的。而且少爷的卷子还被贴了出来,听有的士子说要抄了少爷的卷子卖给别的士子呢。”
王言为机智的士子点了个赞,笑着摆了摆手:“去喝点儿水去。”
“哦~”小栋梁应了一声,又恭敬的给欧阳修行了个礼,转身走了出去。
“师兄,发解试夺魁,真的一点儿波动都没有?”
“才说了,不过是有了赴京赶考的资格而已,有甚稀奇?考上了是应该的,考不上,那为兄怕是不好见人了。如此好大名声,州试尚不得过,哪还有面目示人?”
王言喝了一口茶,笑看着欧阳发,“你也是一样,身为老师的长子,素有聪慧之名,他日科考不过,你可要吃苦头了。”
“不过就不过,爹爹不也是考了七年才得了进士出身?”
“老师强爷胜祖,如今更是一代文宗。纵是老师不责怪,旁人如何看?彼时人皆道欧阳家虎父犬子,啧啧……”
本来还不忿的欧阳发,转眼便被倒霉师兄的两句话干没电了,嘟起着嘴,不开心。
王言看的哈哈笑,被欧阳修瞪了一眼,不得不安慰大胖儿子:“我儿不必烦忧,君子守心、慎独,尽力便可。你已如此年岁,如何戏弄稚童?”
后一句,当然是对着好弟子说的。
王言打了个哈哈,全当没听见,转而说道:“方才老师问弟子何以立心、立命,正是弟子思及所学,有些许不成熟的想法,还请老师指点一番。”
“道来。”欧阳修端正了坐姿,一脸的认真。
以他对便宜弟子的了解,这个不成熟的水分可太大了。便宜弟子这么说,那就基本等于开始要论道了,这可是了不得的事。
王言笑了笑,说道:“弟子所立之心,乃是……”
时至今日,此前考试入场之前的那一首寒菊、四句立道之语,至少是已经传遍了扬州。
当然这个扬州指的是扬州的士子、地主、富户、官僚这种上层阶级,事实上王言遍天下的才名,也是在天下的这些上层阶级中传播。
换言之,这些人就是天下。
毕竟田间地头的农家人,城里做着各种工作的打工人,除了少数接触那些人较多的职业,其余人是不关心这种事儿的。一年到头吃不上两顿饱饭,谁会关心那些没有用的东西。
在结束州试的次日,欧阳修就叫了王言过去询问那四句话,不过当时王言托辞整理一番,一直拖到了今日。
这就是藏拙了,十八岁立道统,不是一句天才就能说通的。而且除了容易被煽动的年轻人,没有人会相信十八岁的人立下的道。除非,王言是十八岁的宰相就可以了,毕竟他放屁都是香的,说什么都有人信。
所以现在王言只是给欧阳修讲雏形,讲两个核心要点,这就足够了。他要用很长的时间,去传播、完善他的道。
虽然装逼是临时起意的,但是装逼的收尾是必要的,而在古代,学问和官场是互相促进的。
如同前文所述,当官可以研究学问,研究学问可以做学阀,做成了开宗立派的一个山头就可以掌握一部分对于学问的最高解释权。由此可以反哺到官场,打击政敌,排除异己。
王言是要当官的,属于是和平演变,而不是武力颠覆赵宋政权。但不管这两者的哪一种,其实都需要理论支撑的,那是所以进行一些行动乃至于颠覆政权的正统性,大抵如同打仗之前都要找个理由一样。
立了道统,那么以后就有追随者,就有政治力量。不管是收了当官的做小弟,还是吸引了大量的士子信奉他的学说,都是力量。好像孔子门徒三千,能打的,有钱的,学问做的好的,什么人都有。
王言用的心学,知行合一、格物致知、经世致用,讲究虚实相合、动静如一,也就是辩证。当然不可能全都是心学的东西,多的是他的个人意志。
也就是某个逼人写不出来,不然他王某人难道还创不出一派学说么?
欧阳修不是指点,而是提问。有些问题王言能解答,有些问题王言说要再思考,有些问题说没考虑。
这些当然不重要,只是王言已经说出来的东西,就已经足够让欧阳修惊骇了。十八岁的年轻人,初步的形成了自己的学问系统,并且提出了一种很先进的学说,只待时间与实务的积累、完善便可自成一派,着实把欧阳修吓着了。
至于边上的欧阳发早都听傻了,他的学问还不到家,听不明白。但是他很明白,越听不明白,才越牛逼。再说他亲爹的嘴都没闭上,很说明问题……
良久,王言轻声的呼唤:“老师?”
欧阳修一震,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仍旧笑呵呵的王言,不禁一声长叹:“我没什么能教你的了。”
这是实话,做学问,王言已经自成一派,为人处事,王言那也是一等一的周全,溜须拍马更是让人毫不反感,如沐春风。身体好,武力强,胆子大,真的敢出去杀人,是真正的强者。就王言这样的选手,干什么都牛逼,他确实教不了。
王言连连摇头:“老师说的哪里话,弟子毕竟年岁尚浅,正是要老师敦促关照。记得收弟子入门之时,老师提及韩昌黎之师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纵是弟子于学问一道有些小成,然则老师忠君爱国、为国为民、为朋友仗义执言、不惧风霜冷雨,追求务实学问,如此赤诚之心,是学生要学习终身的。”
欧阳修哈哈大笑,手做剑指,虚点爱徒:“你啊你啊……”
欧阳发叹了口气,原本坐正的身体垮了下去,双手摆上桌面托住自己的大胖脸,他要跟倒霉师兄学习的还很多啊……
如此又是交谈许久,直到天色将黑,欧阳修才发觉多留了王言很长时间,耽误了王言回家。
恰在此时,盛长柏找了过来,一板一眼的给欧阳修行礼:“见过欧阳公。”
“长柏是来寻子言的吧?正好,一起用晚膳。”
欧阳修当然也熟悉盛长柏,现在盛纮是积极向他靠拢。
当然如果有选择,盛纮其实更愿意靠拢保守派。但是他没那个关系,保守派大佬哪知道他盛纮是哪号。欧阳修却是眼前的,而且仍旧强大,这就不是个选择题。
如此再加上欧阳发跟盛长柏两人玩的好,所以欧阳修也不陌生盛长柏,还挺欣赏的。十三岁的小大人,就已经可以说是成熟了,而且还不死板,这很难得。
盛长柏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王言笑道:“老师,就不在这用晚膳了。弟子同盛家的婚事,老师是知晓的,今天正是要说一说。”
“是极是极,业已十八,合该成亲生子了,为师便不留了,去罢。”
王言同欧阳修施礼告辞,跟着长柏说说笑笑的,一路来到了盛府,在书房见到了盛纮。
让人准备酒菜上桌,盛纮问道:“今日怎的在欧阳公那里呆的这般久?”
“跟老师说了一下近期整理出的何以立心、立命的想法。”
“哦?说来听听。”
盛纮也很感兴趣,无他,便宜女婿那四句话说的太牛逼,哪怕他已经是当官的,也必须得认那些话说的对,他就是那般想的。
所谓冠冕堂皇,不外如是。
王言当即给盛纮父子俩讲起了他的收获,以及欧阳修的提问,他的应答。
当然过程中华兰也来上菜置酒,眼中情意绵绵,因为婚事真的要定下来了。她也见到了呆滞的亲爹和亲弟,只听得乱七八糟的一堆不甚明白的词句,组成了更高级的完全不明白的话语,知道王言在说很厉害的东西。也借着亲爹、亲弟呆滞的机会,她多留了一会儿,眼看着王言口若悬河,还能一边跟她眼神交流……
盛家父子俩是没吃也没喝,王言是一边说着大道理,也没耽误吃喝。
如此许久,盛纮回过神来,叹道:“子言当真天纵奇才,天纵奇才啊。进士无忧,进士无忧矣……”
如果没有‘进士无忧’,王言会认为盛纮心中还是有圣贤书的。
“伯父过奖了,天下英才何其多,万人同考争那二百进士之位,何其艰难。”王言连连摇头,“唯尽力而已。”
“贤侄未免太过谦虚,今日之言说到汴京定是要震惊朝野的。假以时日,贤侄也是开宗立派的一代文宗,必将青史留名啊。”
“王大哥现已立道,成道不过指日可待。”
盛长柏也听不明白,但到底比欧阳发多修了很多书,根基更深许多,大抵明白了些意思。对未来姐夫的崇拜,真是溢于言表。
王言好笑的摇头:“伯父,如今既已中举,我等还是议议婚事。”
“婚事还有何议?不是已经找好了媒婆子,养肥了大雁?寻个日子过来便是。”
“谢伯父成全。既如此,那便后日过来府上纳采、问名。待小侄自汴京归来,择日成婚。”
“便如此定下。”
盛纮摆了摆手,这种事儿不用多说,现在谁要是阻止华兰嫁给王言,他老盛是要发狂的。这宝贝女婿,可得握住喽。
他转而说道:“下月你便要动身进京,一去便是半年,家中尽可放心。到了京城不必投宿馆舍,盛家在京城有一处宅院,时时有人维护,前日我已去信交代好,安心住下便是。若有友人,尽可一同住过去,毋忧花销,我盛家不差些许钱财,子言只安心科考便是。”
“如此便谢过伯父了。”
“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盛纮大气的挥手,尽显富豪气派。
白居易有言,长安居、大不易。汴京居,自然一样不易,或许更加的不易。就经济繁荣程度而言,大宋当然要比唐时更强。
有名的苏轼、苏辙都买不起房子,王安石的名声同样不差,更是两任宰相,罢相以后没了公房一样没地方住。
老盛家在汴京的宅子,那可是相当的豪华,那么老大的一家子,还有假山造景。由此可见,老盛家实在土豪。
王言现在香水、香皂等等卖的脱销,供不应求,商队发展的也好,绸缎庄、生药铺也是稳定赚钱,家中良田几百亩。他当然能在汴京买的起房,但也只不过是那么两三间房,独门独院,位置偏僻的地方罢了。像盛家那般大宅子,他也买不起……
盛纮不关注婚事,他给王言讲起了省试、殿试的各种流程以及注意事项,当然着重提了榜下捉婿,皇帝赐婚等等。怕王言跑了的心思,一点不遮掩的写在了脸上,很没安全感。
王言也只能是微笑面对,毕竟此去半年,他还是好大名声,到了京城受到的欢迎不敢想象,老丈杆子有些患得患失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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