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凉小筑内,叶寒凉对着玲珑摆了摆手,玲珑悄声退了出去。
偌大的房间,只有淡淡烟色的锦帐在摇,她微不可闻的呼吸在他眼眸下飘忽不定。她的眉也若两抹轻烟,笼在眼睫之上,微蹙着,拧着。不知梦里有什么,令她如此之难过。原本就鲜红的唇在药力作用之下更红更艳了。她的攥着被褥的手,关节莹润,突兀,青色的筋脉蜿蜒着。密密匝匝的汗珠,平铺在光洁的额上,一缕青丝粘在汗水里。
他倚在榻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蹙着的眉,一个小小的疙瘩,在指腹下挣扎翻滚着。
阿绾……
她吐气如幽兰。
两个字如利剑噗嗤一声刺入他的柔软的心里。
两滴清泪自眼角缓缓滑落,碎在墨蓝色绣花枕头之上,那墨蓝之色更沉更浓了,像他眼里挥散不去的愁怨。
他紧紧地攥紧自己的手,眼里喷着无名业火。
他猛然记起自己是谁。
他是叶寒凉啊!
鼎鼎有名的大魔头!杀人如麻,鬼见了他都要逃!
这世间就没有他得不到的东西,何况一个女孩的心!
叶寒凉躬身一把抱起那女孩,目光灼灼,大步走出温凉小筑。怀中的女孩脸色苍白,虚弱得像一朵揉碎了的花。那双修长柔软的手臂团在他宽厚的肩背之上,氤氲的体香,令他心如鹿撞。
回到寒凉殿,那满地鲜血已被清扫干净。偌大的宫室四处挂满了红红的宫灯,黄色的穗子随风招摇,红色的绢布上贴着金色的囍字。门外,树上,檐下,屋角,到处都挂满了。好像置身在满天星辰之中,他有一刻恍惚地失了神,好似……新婚之夜……璀璨而美好。
是了,再过几天,中秋之日,便是他十八岁的生辰。
过了十八岁,他的身体便能复原如初。
过了十八岁,他便要娶那凤栖梧为妻。
一切都照着那女人的意愿在往前走。
娶妻。功成。称霸天下。
可这些,并非他今生所求。
他曾眷恋的旖旎风光,在遥远的江南烟雨中。
叶寒凉站在那满院风光之中,心口一阵巨痛,没由来的,如海浪侵袭着沙滩,他看着自己的手指痉挛着,那种不受控制的痛楚在心里撕扯着漫延着,窜到身体的每个角角落落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他疼得直打颤,强忍着痛楚,抱紧那女孩往寝房跑去。那种难以承受的痛楚,如刀砍斧伐,他感觉自己像根拉扯的面条,在无限放大,甚至听到骨血奔流的声响。他将那丫头安放在榻上,强撑着身体,冷汗涔涔,身子一软,歪倒在她身侧!寂静幽暗的宫殿里,他像具死尸一样地躺着。桃红柳绿的江南,那张嫣红明媚的脸,在梦中沉沉浮浮。
颜汐。
他一遍一遍地念着她的名字,抱紧自己,压抑着那隐入骨髓的疼!
叶寒凉看着不大好,沈青月歪在桌边守了他一夜,揉着酸痛的后颈脖,伸了个懒腰。沈青月掀开白色锦帐,无奈地叹了口气,那熟睡的少年,一只白皙的手压在那少女腹间,呼吸均匀,面色红润。而那女孩儿也睡得极香甜,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朦胧的笑意。
叶寒凉睁大眼睛,迷离地看着他。
我怎么啦?
他慢慢坐了起来,看到身旁卧着的女孩,脸色瞬间绯红。轻轻把那只玉手拿开。
她……她怎么在这?
昨天的事,你全忘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沈青月见他面色红润,声音清朗。昨日恶鬼般要吃人的模样荡然无存。他轻轻解开缠绕在他身上的布条,昨日还极其狰狞的伤口,竟已痊愈了。
沈青月皱着眉头,太不可思议!他也顾不得避嫌,拉过阿七的手,检视她手上被咬的伤,伤口竟也痊愈了!
这是怎么回事?那花神医说你得了嗜血症。
阿七被惊醒,慌然坐起,离了床榻,遥遥地站着。
你……可还好?
叶寒凉看着她那只花瓣般洁白无瑕的手,昨日他咬的伤口,毫不见痕迹,一脸歉意。
这女孩儿,体质果真异于常人。
我无事,你勿需担忧我。你好好休息,我不叨扰你了。
阿七转身离去。慢慢走出大殿,走下台阶,望着远处高而青的天,一脸阴郁。头顶挂着累累的灯笼,满眼的囍字,晃得她泪流满面。此次离开中原太久了,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深切地怀念一个地方。
平阳坞的荷花大概都凋零了。寒霜侵塘时,池面一片萧瑟,而淤泥之下的藕却是极清甜。
这个时候,他大概正和傅影深一起光着脚丫子踩在烂泥里挖藕吃。
她的那颗小小的容不下多少怨憎的心,不知不觉间生出一缕无法平复的疼痛来。
阿七回到温凉小筑,孤身一人独坐院中,任凭风吹乱她的秀发,脑海之中凌乱的梦境,似还在眼前演绎着。
幽暗的地下宫殿,青石壁上荧荧亮着的数盏青铜壁灯,照着偌大的圆形宫殿,殿堂的最中央是一座圆形祭坛,祭坛上缚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的脸被乌黑凌乱的头发覆盖着。
她看不清楚他的脸。
回首时已是满脸清泪。
沈青月漫步走来,坐在她身侧,看着她落寞的身影,一方素白的帕子递了过来!
你看着不太好,阿寒叫我过来瞧瞧你。
阿七接过他的帕子,轻轻擦拭着眼角的泪。
谢谢。
她抱紧自己,声音轻微地颤抖着。仰头望着头顶摇曳的红色灯笼,灯笼上的金色囍字流光四溢。
这些天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想尽快返回中原,宫主的喜宴,我可能参加不了了。抱歉。
阿七沙哑着声音,脸色惨白,双目无神。先前的灵动一扫而光。她拔下头上的银簪子,攥紧在手心。
梦魇中,她一直梦见那被困在地宫的少年。那梦中的地宫和平阳坞的地宫如此相似。一想到那少年她便心悸不已。一定是傅流云,他有危险。她不想再耽搁下去。体内纠缠的毒素伤痛,似乎也没那么沉重。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说她曾贪恋那虚幻的生,是为了脱离那不见底的苦海,如今又何必回去?
她苦笑一声。
反身回屋,将压在箱底的一包银钱取出,这是傅流云留给她的。她取出两锭银元宝,剩下的全数交到沈青月手中。
留给阿茴他们吧!这支银簪请还给叶……宫主。
那纤细的银簪也放在那荷包之上。
你……要走了吗?
沈青月拈住那支银簪,上面淡淡的交相缠绕的花纹,映着鲜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