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碟状香油灯垒起的香案之上,摆放着两张漆黑的灵牌,牌子上赫然刻着一行矫健又隽秀的字,她认出那眼熟至极的字。
傅流云所刻。
眼前的字迹在袅袅青烟中模糊了她的双眼,已经分不清楚,是烟,还是泪。
先考颜公讳瑞生府君之灵神位。
先妣颜母孺人闺名毓秀之灵神位。
阿爷阿娘的神位!
她回眸望了那少年一眼,两腿颤巍巍地挪不动道。
傅流云一把扶住她,二人慢慢地行至香案前。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那住持老和尚打了个稽首。
傅施主所托之事,老衲不敢懈怠,每日着徒儿上香祝祷。二位施主,贫僧还有晚课,便不打搅了。
说罢,那须眉皆白的老和尚漫步离去。
偌大的佛堂,便余下他二人。
阿七扑通一声跪倒在香案前,泪水瞬间涌出眼角,打湿身下的蒲团。
阿爷,阿娘。请恕小汐不孝!
这么些年,她流亡在外,父母之墓从未前去洒扫过,只在每年双祭日遥遥相祝。她知自己这一生都怕难返故乡,早早将那份哀思埋藏于心。
傅流云递上一柱香,阿七接了,感激地望了身侧那少年一眼。恭恭敬敬地为亡去的阿爷阿娘上了香,又添了香油。
二人跪倒在香案前,望着那佛像宝相庄严,香烟袅袅里,她终是止不住眼泪。
傅流云递上一方雪白的帕子。
谢谢你,阿绾。
那女孩儿接过帕子,揾去眼角的清泪,温婉一笑。那一抹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令他心头一颤。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当年阿娘离我而去之时,若不是有你在身边相陪,我恐怕挺不过去。
他伸手覆盖住她的左手,继而把她那小小的右手也拉了过来,她扭过身子,整张脸对着他。一双美目映着明黄透亮的灯光。
以后,你若想念他们了,随时可以来。阿七……
他唤着她的名字,一脸歉意地扫过她的水光潋滟的眉眼。
对不起,我早该做这件事,只是……
阿七莞尔一笑。极豁达地道:
如此,我已是感激不尽了。
明月一轮,清冷如冰地挂在蓝色天幕之上,照着这佛塔这心思渺渺的少年人。
二人出了塔,穿过幽深的花径,挤在人流之中,傅流云紧张地拉起她的手。因是中秋,来寺烧香拜佛的香客竟极多,香客如织,然禅房依然幽静。一座座浮屠塔黑幽幽地矗立在花丛树木之间,发着阴森可怖的光芒。阿七下意识地向他身畔靠了靠。
傅流云恭敬地向老和尚进献了一笔不菲的香火钱,说了些感激的话,便稽首告别。
马车上谁也不说话,阿七疲倦地倚在车壁之上。两行清泪缓缓滑落!一只手轻轻覆了上来,温凉如玉,拭去她脸畔的清冷的泪水。淡淡的月光照着那双熠熠生辉的明眸。
天上的明月依然还是那样清亮。阿七的思绪回到现实,抬手拭去眼角下的泪水,一颗心沉沉浮浮地躁动着,她想阿爷阿娘了,想傅流云了。不知他在平阳坞可安好。心口一阵阵地揪痛着,自从他离去后,一想起他,心口就止不住地疼,痛得要裂开,好像什么东西在挣扎着要破腔而出!她倚在青石之上,拳头死死抵着胸口,冷汗涔涔。手肘撞在青石之上,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咔声,身侧的青石竟缓缓裂开!
她吓了一跳,伸手在那道漆黑的缝隙中摸了摸,仅容一人侧身而过。
石壁是潮湿的,滴嗒着冰冷的水珠,那种潮且腥的味道冲击着她的味蕾。脚下亦是湿滑的,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好像……来过。她闻到淡淡的熟悉的花香味,似有若无飘散在空中。
一左一右两条通道,她犹疑了片刻,选择了左转。摸索了约一炷香,听到潺潺水声,一道暗红的光,在远处浮动着。
她不管不顾地朝那抹亮光狂奔而去。
一座巨大的圆形地宫,浓冽的寒气扑面而来。青石砌就的墙壁上潮湿而阴晦,数盏幽暗的灯镶嵌在墙壁之上,火苗微弱地飘忽着。青铜灯盏上的图案,令她惊惶不已。那图案,她再熟悉不过了,和平阳坞地宫,一模一样的刻着麒麟兽的青铜灯盏!陈设布局都一模一样,圆形祭台下,一左一右两眼泉水,一眼温泉,一眼寒潭,平阳坞那两口泉水被命名为观音泉。那是家主练功的禁地,也是,傅流云时常受罚的地方。他一闯祸,家主便将他扔进寒潭,天底下有几人能受得了那彻骨的寒意?
阿七慢慢走向那祭坛,她不明白,为何在这千里外的北地也会有这样一座地宫?
祭坛下一衣衫褴褛的少年,隐匿在昏暗之中,耷拉着羞头,长发披散着,蓬乱着,整个人半挂在祭坛灾上,赤足踩在寒潭之中。
一条幽黑粗砺的玄铁链缚在他的颈脖手腕脚踝处!
这惨不忍睹的景象在梦里不知浮现出多少次?
你……是谁?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屡屡梦见这少年。
玄铁链发出轻微的碰撞声,那少年的手指动了动。
一张污脏得不能再污脏的脸,缓缓抬起来。
你是谁?
她再次问道。猛然想起,沈青月说的那个打探起她的少年,难道是他?这里就是沈青月口中的寒霜殿?
玄铁链铮铮作响,他很激动,似乎是因为见到她,眼里的欢喜如水流转。他奋力拖拽着铁链,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
竟然……是个哑巴!
你为何会被人关在这里?
阿七站在祭台之上,看着那躁动不已的囚犯。他好像有话要说,可是只能发出一阵阵难听的野兽般的嗬嗬之声。
阿七叹口气。
我是不小心闯进来的。我不知你为何会被关在这里。叶……宫主并不像外界流传的那样十恶不赦。对不起……
她转身便欲离去。
言下之意,叶寒凉不是坏人,你却被关在这里,她却不好救你。
那少年见她抬步离去,叫得更大声,动得更厉害,啊啊啊地叫不停。
阿七见到他的异样,又折身而返。
你……你可是认得我?
她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那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
阿七大为惊诧。她并不认得他。
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