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郡的桃花,在烟雨中绽放出别样的色彩来。那座烟雨中如水墨丹青的院落里,飞檐翘角,白墙青瓦,别有一番韵味。
叶寒凉一袭白衣,撑着油纸伞,伞上画着一枝白描的桔梗花,站在廊下听风看雨。簌簌的粉色桃瓣,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衣上、他的伞上。他捂着胸口,蹙着眉,轻轻地咳嗽着。
那咳嗽声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都在诉说着他内心的痛楚。他微微闭上眼睛,倾听着那扑面而来的风雨声,闻着那浓郁的桃花香。那些粉色的花瓣跳着轻盈的舞,轻轻飘落,他伸手接住那粉红的桃花,花瓣轻柔地落在他雪亮的掌心。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叶寒凉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那桃花、那雨。一个温婉纤细的女子款款走来。她穿着粉色的衣裙,手中同样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上的图案是朵清雅素丽的荷花。她的目光炯炯落在叶寒凉的身上,眼中满是关切。
“叶公子,你咳疾似乎又加重了。”那粉衣女子轻声道,她的声音温柔清脆,如同春天刚解冻的溪水悦耳动听。
叶寒凉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无妨,习惯了。”
那女子撑着伞,走到他的身旁,并排站立,看着那些飘落的桃花和绵绵细雨。“今天的汤药我煲好了,你还是趁热喝了吧!”她温婉一笑,那笑容灿烂若桃花。
叶寒凉无声地看着她,那玉壶春将他扔在那医馆便自行离去了,若非这姑娘日夜不歇地悉心照顾他,他怕早就小命不保了。胸口的疼依然时不时地痛一下,算他命好,那一剑竟避开了心脏,却伤及了肺腑。
他轻轻地叹着气。那一剑刺下时,她的心里定然是无比绝望的吧!在她心里,那人,远远重于他。听到他的死讯,她竟然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下。真的是,好狠心的女人啊!
那一刻,他比她还心如死灰。他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在她心中总有一席之地吧!她待他是那样的温柔,说她毫不在意他,他是不信的。一个女孩儿愿意为你洗手做羹汤,看着你开开心心吃下她做的饭菜,笑得那么欢喜。她的快乐,不是装出来的。可是,那又怎样?那冰冷的一剑,让他彻底清醒了,那个人在她心中的分量,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取代的。
叶寒凉静静地凝视着那纷落的桃花,眼神迷离破碎。她说要回到幼时的小院,看看春天如雨的桃花。
他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苦涩。他竟然还满怀期待。但她并没有来,她是改变了主意还是……
“叶公子,你在想什么?”他身边的女子轻声问道。
“没什么。”叶寒凉淡然一笑,看了那女孩儿一眼,这女孩儿一颦一笑,竟和她有七八分相像,他极怀疑,她们是来自同一个地方,一样冰块般冷淡的性子。
叶寒凉啊,你还在期待着什么?他和她之间的鸿沟,怕早已无法逾越。他是她的仇人,半分情义皆无。不然,那无情的一剑,她怎么下得出手?他捂着胸腹,轻轻地咳嗽着。
“进屋吧!药快凉了。”那女孩儿极温柔地道。
“好,谢谢你,阿蔓。”他微微一笑,撑着伞,带着一身的桃花雨,离开了长廊。桃花依然飘扬着,忧伤地随风飘荡着,它们似乎在为等不来女主人而难过而忧伤。
阿蔓将伞收起,拿起桌上装着半碗药汤的碗,碗上的温度已透凉,药已凉了。
“药凉了,我去热热。”说罢,她端着碗正要离去,叶寒凉却拦住她,“不必了,凉的热的又有什么关系。谢了。”他夺过她手里的药碗,一口饮尽,药很苦,他皱着眉的样子也是那么好看。阿蔓仰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这男子的眉眼之间,和那人却有七八分相像。所以,第一眼看到他时,她的心里才会如此温柔吧!见他喝完药皱着眉坐在案前椅中,依然轻咳着。她掏出一只画着粉色莲花的小瓷瓶,从里面倒出一只莹润的蜜饯。
“良药苦口利于病。吃颗蜜饯就不苦了。”她把蜜饯塞进他嘴里。那男子唇上点染着晶亮的糖色,鲜妍欲滴。她的心怦然地跳动着。
她本是医馆的医女,那日从船上抬来一个身受重伤的男子,他浑身都被鲜血浸透。气息奄奄,人命危浅,医馆坐堂的老先生都说这人药石无医,叫人抬回去,但那人扔下他便走了。是她日夜不歇地守在病榻前,默默地为他处理伤口,更换药物。好在他身子底子极好,在医馆住了半月,愣是从鬼门关逃了回来。但他却执意离开,回到这钱塘镇的小院里。这座宅子似乎许多年也无人居住了,却维护得极好。看管院落的是个黑衣黑袍的老头儿。老头对他极恭敬,口口声声唤他小主子,她听见他叫那老头梅大。
这少年眉眼之间竟与那人有几分神似,同样的温润如玉风度翩翩,只是更柔弱得连穿衣吃饭洗浴都要她来伺候。
她远远地看着他,就像曾经那样,远远地看着那人。
叶寒凉坐在窗前,细雨绵绵不绝,随风飘了进来。书案上堆满了木头,他握着那把春水,一点点地削着那木头。慢慢地木头在他手下有了生气,成了人形,脸是莹润的,瓜子脸,腰身纤细,胸如小重山。一眼便能看出,他雕刻的是个女孩儿。一个极俊美的女孩儿,虽然,她没有五官。他雕刻了一堆的木头美人儿,一个个都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嘴巴。
他轻轻地咳嗽着,那透亮如春水的春水在他手中泛着寒光。
“公子手真巧啊!”阿蔓感慨道,伸手去拿那案上的木美人儿。
“别碰!”他急忙制止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
“她就是……你在等的人?”阿蔓将手收回,心里如蛇虫咬噬了一般。
他不说话,默默地一刀一刀地刻着那美人儿的发丝。
细雨飘进窗来,濡湿了他的手、那木头、那春水,指间一滑,那春水毫不留情地划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淋漓地流淌而下,浸染了那木美人的脸,触目惊心。
阿蔓惊叫起来,忙去拉他的手,“你受伤了。”他的手冰冷、潮湿,毫无温度。她抬头看他的眼睛,那双桃花眼,也如这春天一般湿漉漉的。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任凭她掏出绢帕裹着他的手,鲜血染红了绢帕。“我去拿药来,你莫动!”阿蔓慌忙转身离去。
叶寒凉看着手上的帕子,帕子的一角绣着两个青色的字:阿七。他腾地站起来。快速地解开帕子,帕子正中绣着一茎粉白的莲花,一片碧绿的莲叶,以及一尾鲜红的小鱼。他认出这是阿七的绣艺,这是她的帕子。
阿蔓拿着金疮药小跑了过来,“你怎么……”
叶寒凉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扬着手上的帕子,颤声道:“这……是阿七的手帕。你认得她?你为何认得她?”
阿蔓不说话。咬着唇,目光幽幽地望着他。“路上捡得……”
“撒谎!”叶寒凉目如寒霜,五指似钩,一把掐住她的脖颈,“你……到底是谁?!和她有何干系?说!”
阿蔓挣扎着,手上那瓶金疮药啪地摔在地上。
“我……我……她……她……松手……”她的脸憋得紫红紫红。
叶寒凉缓缓松开手,阿蔓轻轻咳嗽着,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娓娓道来。
她,入平阳坞的那年,天降大雪,那一年天寒地冻,冻死很多人。很多家庭遭了灾,米价暴涨,老百姓吃不下饭,只得鬻儿卖女。我是我阿爷五吊钱卖掉的,虽然此前,我,也是他们的心肝宝贝。但阿七和阿芜、阿九还有阿青、阿素两姐妹却是夫人在九州码头买下来的。夫人是个好人,大好人,她每日吃斋念佛,大概也不是为了自己死后能上天堂,而是为了少主……她死时,少主才八岁。是阿七把他从火海里救出来的,也是阿七陪他在他阿娘灵前守了七七四十九天。在他眼里他心里,她总是不太一样的吧!可笑得是,她甚至为他挡了一掌,寒霜掌。那一夜,她本该死的,但是家主救了她。家主的烈阳掌偏偏是寒霜掌的克星。家主为她耗费功力,救她性命。她多少也要付出点代价。她和我一样,成了家主的药人。每日受万虫噬心之痛,那种痛……非常人能忍,她受下来了,我却不能。我数次想逃跑,逃离那个人间地狱。可是,谈何容易?是夫人帮了我,对,是二夫人……我成了二夫人的人。后来我才知道,二夫人为了让腹中的孩子上位,竟对少主下手。若非阿七替他挡了那一掌,他怕……阿七于他而言……是性命相托之人。他求家主救她,家主答应了。前提是,斩断他和她的羁绊。那些年,他风流成性荒唐无比的事全都做了去!人人都道他是九州第一纨绔,他若真是纨绔草包,又岂能在十三岁就创立一套剑法?一阙红绸剑舞,扰碎了多少九州少女的侠骨柔肠?可惜,他怎么看得上那些庸脂俗粉?家主把阿素阿青那对孪生姐妹给了他,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女人的嫉妒心是极可怕的,阿七被下药,断肠草,寒霜掌,她命真大啊!但阿素却死了,阿青下狱,后来也死在狱中。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这些……你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叶寒凉目光幽凉地望着那脸色潮红的女人,她眼里闪着灼灼的光。
阿蔓不说话,伸手去拿桌上未完工的木雕。
\"我叫你别碰!\" 他怒目圆睁,额头上青筋暴起,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沙哑低沉。他的手不受控制般地扬起,带着无法遏制的怒火,狠狠地扇向那个胆敢触碰木雕的人。
随着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响起,那阿蔓惨叫一声,捂着脸踉跄后退几步。与此同时,那木雕也应声落地,摔出一道裂痕。
他呆呆地看着地上破碎的木雕,心中一阵刺痛。无力地跌坐在铺着锦缎的椅子里,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地咳嗽着。每咳一下,他的脸色就越发苍白一分,额头上也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阿蔓紧握着双拳,脸上火辣辣的疼,她忍着,眼泪却止不住掉下来。这些年,她不就是这样忍着过来的吗?
“凭什么?凭什么?”她愤怒地嘶喊着,“我哪里不如她?我不如她好看?我不如她温柔?我如此劳心费力地救你,照顾你。你眼里从来没有我,心里却只想着她!为什么?为什么?”
叶寒凉咳嗽着,身子佝偻着蜷在椅中,他咳嗽得停不下来。一只手紧紧地握住扶椅把手,青筋毕现。
为什么?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专注地咳嗽着,喉间腥甜,他用手接住了。手心一片嫣红,像桃花绽放。
窗外的桃花,片片凋零。
他怔忡地望着窗外,从桃叶抽芽,桃花开到桃花谢,他每日守在这窗前,要等的人却迟迟不来。
她大概不会来了。
叶寒凉弯身拾起那摔裂的木雕,木美人脸上一道裂痕,他轻拂着那道裂痕,一下又一下,直到那道裂痕,长在了他心里。
入夜时,他蜷在榻上,依然咳不停歇。房间里静得怕人。梅大端着药进来,浓浓的药味直飘进来。
\"少主,吃药了。\"梅大发须斑白,眼角皱纹舒展。
叶寒凉一边咳着,一边接过那只温热的碗,一口饮尽碗中墨黑的药汁,问道:“千羽阁可有信来?”
\"回少主,近日并无任何消息传来。\" 梅大双手恭敬地接过他手中的药碗,并顺手递上一方洁白如雪的手绢。叶寒凉微微点头,接过那白色绢帕轻轻擦拭着嘴角残留的药渍。
\"我离宫的这段时间里,那些人,怕早已按捺不住了吧!\" 那双冷若寒霜的眼里露出淡淡漠然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