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人这便出了家门。
走了没多远,就在老槐树下见到了杨知县。
“民妇携家人见过知县大人,不知是什么风把您这等贵人给吹来了?”周老太边问边心中打鼓。
杨知县一听就乐了,腆着一张油光锃亮的肥猪脸,便要上前去扶周老太。
“老太太快快起身,本官啊是想……”
还未等他说完,周老太就自然地往后一退。
愣是让正要搀扶的杨知县扑了个空。
他身宽体胖,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大脑瓜上带着的官帽也掉在了地上,露出一个油腻腻的大光头。
过来凑热闹的乡亲们都在使劲儿憋笑。
肥就罢了,咋连头发都没有?
孩子们没啥顾忌,更是直接放声乐了出来。
周绵绵咧着个小嘴儿,也咯咯咯个不停。
大肥猪,秃秃头!
“谁家的孩子在笑!知县大人面前也敢如此放肆,小心大人给你们都抓进牢里!”一旁的书吏赶忙尖声斥责。
周老太却沉声驳道:“不过是些无知稚子罢了,知县大人大人有大量,自然不会跟几个孩子计较。倒是这位书吏,您怎好以自己的小心眼去胡乱为知县大人做主,凭白吓唬了孩子,岂不是也伤了大人在外的名声!”
“你……你这老妪,胡说什么!”书吏被说得急赤白脸。
杨知县斜了他一眼:“够了,区区小事而已,本官肚里能撑船,难道会跟孩子们计较吗,还不退下。”
毕竟,周老太都夸他气度大了,他又哪能再默许书吏恐吓乡亲。
自然只能接了这奉承,摆出一副大肚量好知县的模样。
不过此事倒也不打紧,如今刚得了两千两银子,杨知县心中正美着呢。
待理好衣帽后,杨知县便又摆出一副乐呵呵的笑脸。
看向周老太:“今个儿本官来此,是为了这几日沈府的事儿,你们周家很是不一般啊。”
周老三心里不由一咯噔。
难不成,这货真想来要走沈府给他们的六百两?
可没想到,下一刻杨知县说的话,却让周家人都吃了一惊。
“你们周家助沈府救治侯夫人,也是为杏花镇长了脸,既然杏花镇在本官管辖之内,本官当然要来嘉奖你们。”杨知县眯着眼睛道。
嘉奖?
周老太一怔,确定不是索要?
周老三也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一圈。
直到见书吏拿出了一纸文书,上面竟写着免征赋税三年的内容后,他才真的敢信这的的确确是嘉奖。
“为奖周家救贵人有功,本官下令,周家及所在山谷三年内可免于赋税。”杨知县笑着道:“周老太,本官体恤百姓的心意天地昭昭,你说是不是啊。”
毕竟刚拿了属于人家的二千两,杨知县也想多少找补一下。
施点儿小恩小惠给这种庄稼户,在他眼里,便算是平息此事了。
周家人心情有些复杂。
不过不管怎么说,免了三年的赋税还是可喜的,周老太的脸上自然多了笑意。
“那就谢过知县大人了,大人还真是体恤我们啊。”
“你们懂得本官的苦心便好,本官既是你们的父母官,当然是事事都为你们着想。”杨知县厚颜无耻呲着牙。
闻言,周老三和周老四都气得红了脖子。
呸!可不咋的,是事事想着,连钱都惦记呢!
周老太心中也不舒服。
不过比起儿子们,她就要稳当多了。
只是不动声色地转了转眼珠子,便道:“既然大人如此体恤百姓,那老太婆我可否再求一道恩典,全当是大人看我周家屡次有功,全我们一个心愿了。”
杨知县的得意劲儿没过:“你且说罢,能有什么难的。”
“您都免了三年的税,那可否也能赦免了我们土地的作物限制,让我们山谷的百姓,可以随意选择在地里种些什么东西。”
这话一出,别说是杨知县,就连乡亲们都是吓了一跳。
啥?免了作物限制?这可比免税十年还难!
要知道,本朝因缺粮缺丝,便早有律法,严令规定了不同州县的土地上,只能专地专种。
除非是有官府的特赦令!
就拿这山谷来说,但凡所属灵州城地界的普通农户,以北的都得种植谷粮。
这主要是为了保证粮食的产量,毕竟这才是百姓的生存之本。
现下,周老太竟然跟杨知县要特赦,让他们山谷想种啥就种啥。
这哪里普通庄稼户敢去奢想的?!
杨知县也大为意外,不免纠结道:“这恐怕是……”
周老太连忙抢白:“自除匪那日起,我们山谷的乡亲都对大人爱戴至极,恨不得天天把您的功德挂在嘴边,如今只盼着您能为我们排忧解难了,想必大人定是不会推脱。”
杨知县最爱听奉承话。
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主要又想到那二千两银子。
这脑满肠肥的知县便只能硬着头皮,寻思半天才允准了下来。
“那本官便给你们一纸赦免文书,以后你们山谷的地,种什么便由着你们吧。”
“多谢知县大人!”周老太心里终于得劲儿了些。
只是现在不大得劲儿的,就要变成那杨知县了。
回去的路上,他越想越觉得别扭,种地赦免文书这么稀罕的玩意儿,总共从他手里也没流出过几份。
要给也只给那些油水多的富户,
现下咋就能被一农户老太太给要走呢……
待应付完了乡亲们的道谢后,回了家里,周家人都围着周老太,询问赦免作物的事儿。
“娘,您咋想到跟杨知县要这个?”一进屋,周老三就忍不住好奇:“之前也没听您提起过。”
周老太盘腿上了炕头,啧啧两声:“我也是临时想起的,反正咱那银子是要不回来了,不如趁着这知县来了,宰他一笔,终归是能给咱们找回来一些好处。”
而能从杨知县手里弄到的,除了免税。
最要紧的,便只有这种地上的赦免一事了。
周老三有些高兴,顿时也觉得没那么亏了。
不过想了想后,他又不免疑道:“可是娘,如今您要了这个恩典,莫非以后不想再种庄稼了,咱家可是种了一辈子的庄稼啊。”
周老太沉了沉眸色:“这事儿娘还没有想好,只是先预备着,说不定以后会发生啥。”
其实,自秋收后,周老太便有了不想种粮食的念头。
只是那时候还八字没一撇,她便没跟任何人说起过。
就连周老三都不大清楚。
这时,周老二听见了,闷不出地来了句:“种庄稼多好,得的粮食咱还能自己吃,不然咱这地还能种啥,娘,您可别瞎折腾啊。”
周老太一听,脱了脚上的板鞋,就朝周老二丢了过去。
“你懂个啥,还教训起你娘来了!”
周老二后脑勺一疼:“娘,您咋说打人就打人,我又没说错啥,种粮食不好吗。”
“好个屁!”到了现下,周老太才终于拧着眉,道出了自己个儿的疑虑。
“你们几个没看出来,这天旱一直没个缓儿吗?若是再这么旱下去,咱山谷只靠种粮,乡亲们迟早还得再逃荒去!”
这话一出,屋子里顿时沉默了。
周老太又叹了口气道:“最要紧的是,以后一直旱,各地的粮食还会产得更少。那么秋收时官府强行征粮的事儿,肯定是还会再有!”
这么一来二去,种粮食就成了赔本买卖。
今年得亏有了绵绵相助,周家的庄稼地才能长得好,粮食也保住了。
可山谷里别的人家就没那么有福气了。
谁家不是累了大半年,最后连个冬粮都没能留住。
再这么下去,大家伙宁愿把地荒着,也都好过做只出力却没粮收的差事。
听了周老太的话,周家人正式开始考虑,来年开春,要不要还种庄稼的事儿了。
虽说还有好几个月呢,可想想就忍不住有些发愁。
不种庄稼,那能种啥呢。
见大人们神色带忧,周绵绵自然明白是为着啥事儿,这小家伙去灵池里闲逛了一圈。
很快便有了自己的小盘算!
到了夜里,周老太铺好了被褥,正要把小绵绵往那暖烘烘的被窝里放。
“奶的宝贝疙瘩,该躺下了。”
可这时,周绵绵却从小被窝里挣出来,还朝周老太伸出白软软的小手。
掌心里,竟赫然露出一抹金黄。
“这个不是……”周老太凑近一看,不由惊讶:“这不是那金丝竹荪吗?”
周绵绵欢快地点点小脑瓜。
“是哒!”
她这就小身子一歪,倒在了周老太的怀里,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奶,来年咱家种这个呗~”小绵绵摸着小脚丫道。
周老太眼前顿时一亮!
仿佛又想起了卖金丝竹荪的那天,可是他们周家逃荒以来得的第一桶金啊!
“小乖宝儿,你是想让咱家把地都种上这个?”周老太激动地想再确认一遍。
周绵绵笑嘻嘻:“嗯嗯,全部种上,能赚大钱钱!”
周老太兴奋地一拍大腿,那便听乖孙女儿的了!
别说是杏花镇了,就连整个灵州城,都没人能种出好的金丝竹荪。
周家要是弄成了,到时候可是要大赚一笔了。
等到了白天,周老太就把这事儿跟家里人都说了。
“啥?金丝竹荪?”周老四愣了一下,一开始还有些发懵:“那东西在咱们这边也长不大啊,咱哪能种这个呢。”
周老太笑而不语。
看他这么傻气,孙萍花推了他一把。
“老四你是不是傻了?难道你忘了逃荒那阵,绵绵咋做的吗,咱家有绵绵啊!”
一听这话,周老四这才反应过来。
脸上顿时露出了喜出望外之色。
他咋差点儿忘了,绵绵这小福包可啥都能着呢!
到时候,要是地里面长满了成熟饱满的金丝竹荪,那周家岂不是要发了?
比他打猎还赚呢!
最关键是,金丝竹荪和粮食不一样,一年还能长出来好几茬儿来。
能更快来钱。
周家人越想越觉得美滋滋,啥也不愁了。
干啥也都觉得有劲儿了。
很快,山谷被免了三年赋税的事儿,就传遍了整个杏花镇。
不少庄稼户都对此羡慕不已。
尤其是之前也逃荒的那些流民,他们很多都没跟来山谷,现在咋想咋后悔。
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好多都恨不得赶紧搬来山谷讨生活。
于是才过了不到半个月,谷里一下子多了好几十户人家,其中绝大部分都是之前也逃过荒的。
这天,周老太出门时,正好看见李铁匠了。
李铁匠拿着大包小包,一问才知,原来是李家的远亲也搬来此地了。
现下正忙着盖房子呢。
“周家老太,你家老三他们可有空?我家那位表亲盖房缺人手,不知可否让他们过去帮忙。”李铁匠累得满头大汗。
周老太想着乡里乡亲,搭把手也没啥。
这便应了下来:“我家三个儿子都能干,等吃过晌饭就让他们过去。”
这时,正好李铁匠的远房表嫂闻声过来了。
是个干瘦的老妇,脸上一副刀削般的刻薄相。
一听有人愿意相帮,这老妇急得眉毛能拧成麻花:“既然要来,那就快些,还吃啥晌午饭啊?我家累得到现在都没吃过一口热乎的呢,快叫你那仨儿子赶紧过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