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唐宝牛等人的,是龙八太爷;把他们带往刑部的,却是她久违了的任劳、任怨。
苏夜与雷媚会面之时,龙八正在积极地走街串巷。他随身携带任氏兄弟,一边在车里闲谈,一边前往相府求见傅宗书,准备商议五湖龙王的事。两匹高头大马拉着马车,在车夫的呵斥鞭打下,当街横冲直撞而去。
以龙八的官位,并无资格叫人预先清理道路,竖起“回避”木牌。何况他喜欢耍威风,显本事,乐于见到别人抱头鼠窜,离他的车驾要多远有多远的模样。
京城百姓已习惯他的煞气,看见车马驶来,赶紧往两旁躲避,好像他是一个瘟神,沾一沾就会大祸临头。但是,今日偏生有人躲闪不及,被马车撞到一旁,并撞翻另一人,双双摔的头破血流。
要是在过去,他们将会自觉晦气,暗骂一阵也就算了,不可能去找这位相府红人算账。但说巧不巧,今天非比寻常。当车夫再加一鞭,打算把人群甩在车后时,道路正中央,忽然出现一条雄壮威武的大汉。
唐宝牛刚从一家店铺里走出来,发现龙八太爷横蛮霸道,撞了人,竟连银子都不扔一锭,顿时勃然大怒,冲出去拦住马车,要车中人滚出来照料伤者。
他冲上前,方恨少紧随其后。他们两人都去了,张炭自然别无选择,摸着鼻子跟在后面。结果,马车车帘掀开时,出现的居然是龙八、任劳、任怨三人。
龙八太爷常常被骂为“狗仗人势”,但他自身咬人的功力并不差。若非他曾经受过内伤,武功折损,也犯不着对傅宗书言听计从。
唐宝牛等人发觉是他,大惊大怒又觉欣喜,认为今日总算得到机会,可以教训这大恶人一顿。双方剑拔弩张,相互冷嘲热讽一阵,当场动起手来。他们武功不如对手,打人不成,反被龙八打了一顿。跟随龙八的骑士一拥而上,把他们围在中间,使他们插翅难飞,只能束手就擒。
龙八急着去见傅宗书,懒得跟他们多说,遂把三人交给任劳任怨,要求送入刑部羁押,待他有空再去发落。
旁观众人里,颇有几个依附发梦二党的市井之徒,感觉事情不妙,赶紧前去通报消息,请人转告金风细雨楼,让苏梦枕心里有个准备。温梦成旗下,“十石高手”之一的夏寻石出门寻人,竟一眼瞥见苏夜,连忙上前与她叙话,叙述龙八干出的好事。
他讲述完毕,兀自意犹未尽,想要主动提供帮助,忽觉眼前人影一闪,耳边传来一声“多谢”。苏夜当着他的面,以瞬息千里的绝世身法疾驰远去,把他远远抛下。
夏寻石吃了一惊,也松了口气。人人都以为,她这是动身返回风雨楼,先行禀告苏梦枕。只有最熟悉她的人,才能猜到她的去向。
龙八对待任氏兄弟,也算十分客气了。他看在他们是两个人押送三个人的份上,不仅把马车让给他们乘坐,还点出四名骑士,护送他们前往刑部大牢,自己则要了部下的一匹马,骑在马上,摇头摆尾地继续前往傅府。
任劳、任怨坐在华丽宽大的马车里,嗅着侍女特意为龙八点的龙涎香,神色却意外沉重。
他们都没心情和唐宝牛等人对话,想办法令他们恐惧,欣赏他们愤恨不平又无可奈何的模样。马车地板上躺着的,明明是三个人,却像三堆火药,随时可能爆炸,炸出他们难以承受的伤害。
任劳垂下眼皮,无精打采地坐那里,像个打瞌睡的普通老人,除了萎靡,就是不振,还有种奄奄一息的感觉。任怨半垂着头,似是十分害羞,正眼都不看马车中人,也像快睡了过去。
他们一动不动,如同两座雕像,偶尔眼中精芒一闪,又迅速敛去。这副做派,相较他们平时的信心十足、举重若轻,实在奇怪极了。
他们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心里很不舒服,且有隐约浮现的不安感觉。龙八并不知道,他们打心眼里不愿配合他,不想接他分配的任务。
且不说京师百姓对他们的观感,就算各大江湖势力,亦是痛恨他们的多,与他们狼狈为奸的少。俗话说,夜路走多了,总会遇上鬼,而坏事做多了,仇家自然遍布天下。如果只是普通人还好,问题在于,一些武功超卓的大人物也有兴趣要他们的命。
譬如说,他们清楚记得,苏夜曾好一顿威胁他们,威胁过后,不仅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反而步步高升,最后居然摸进深宫,用美色迷惑君王,极有可能取代林灵素在皇帝心中的位置。
像她这种人,他们便不敢惹。
从那时起,他们便走了背运,举目所及,似乎尽是自己不敢得罪的人。这些人包括苏梦枕,包括苏夜,包括五湖龙王,包括五湖龙王辖下的每一位总管。他们若惨死街头,朱月明也许愿意出面报复。但失去性命之后,复一百次仇又有什么用处呢?
最可气的是,六分半堂、金风细雨楼、十二连环坞三大势力的首领,竟都以刀为兵器。他们只不必顾忌雷损的“不应宝刀”,碰上其他宝刀时,最好识趣地退避三舍。如此一来,他们不仅讨厌短刀,还讨厌起了所有用刀的人。路上有个腰挂短刀的陌生人,都能让他们多看两眼。
总而言之,他们自知不是对手,于是果断当起缩头乌龟,不想引人注目,亦不想继续在京城里做事。蔡京、童贯等人明白他们的顾虑,无可奈何地将重心移出京城,将他们多次外派,让他们远离汴梁。
谁知不久前,龙八威风八面,托塔天王一般肃立当地,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思妙想,阴沉沉地道:“把这三个王八蛋送进牢里,今夜我亲自去审问。”
他轻轻松松一句话,任怨顿时脸色大变。任劳斜眼看他时,见他嘴角微微向下撇,露出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苦涩神色,同时答道:“好。”
他们不愿惹风雨楼的人,但同样不愿当面拒绝龙八太爷。况且,这是他们分内之事,也没多少难度。他们只需把俘虏押送天牢,交给狱卒就万事大吉。于情于理,他们都不应该找借口推诿。
现在他们满心只有一个念头:拉车的马尽量快跑快快跑,最好四蹄如飞,用堪比闪电的速度,把他们飞快送去目的地,千万别在路上拖延,引来金风细雨楼的救兵。
然而,上天就是这么无情,这么冷血。他们注定到不了刑部,甚至于,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汴梁的繁华胜景。他们应当尽可能多地外出公干,而非返回朱月明身边。当他们悟通这个道理时,已经太晚了。
龙八太爷气派的车驾,在街上第二次戛然而止。车帘外,车夫大声惊呼,两匹骏马齐声长嘶,人立起来,好像看见了可怖的天敌。
但那不是什么天敌,而是个明丽秀雅,宛如一枝带露鲜花的年轻女子。她像鬼魂一样,毫无预兆现身大道正中,令拉车的马、赶车的人受到极大惊吓。
唐宝牛冲出来时,围观者都能看到一条大汉迈步狂奔,怒气冲冲跑到街道中央。苏夜出现时,看到她的人少之又少,感到意外的则多不胜数。
车夫乃是龙八信任的家丁之一,素日里也横行惯了,这时竟忘记引以为豪的胆量,惊呼过后,心脏砰砰乱跳,一张脸已涨得通红,不明白她速度为什么这么快。
马车离刑部天牢,尚有四条街的距离。在这时候,四条街等同于天涯海角,永远也到达不了。
唐宝牛听见惊呼声,眼睛猛然瞪大,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意味。他们三人的嘴都被牢牢封住,虽未被点哑穴,却只能发出呜呜呀呀的声音,并用眉目传情。三人不约而同,蚯蚓似地扭动身体,努力去看马车窗外。
任劳的心,亦跟着猛烈跳动几下。任怨嘴角愈发下垂,看上去老了十岁有余。两人同行时,一向以年纪轻的任怨为首,这次当然不例外。任怨慢慢抬头,像是要撑起架势,慢慢露出一丝恶毒的冷笑,借此鼓舞自己。
再然后,这丝冷笑瞬间冻住,变成一张凄风苦雨的年轻脸庞,因为车内五人均听到一个甜美清脆的声音,在外面厉声道:“你们好大胆子!”
他们做梦也忘不掉这迷人的嗓音,做梦也忘不掉她出神入化的刀法。上次见面,他们还能虚言恫吓,狐假虎威,用苏梦枕威胁她。今日能用什么,他们根本想不出来。
声音似远实近,吐字期间,已迅速移向这辆马车。车夫刚刚反应过来,确认她是人非鬼,立马怒斥道:“这是八太爷的车,还不快快滚开!”
这句话共十三个字,他说到“快快”二字时,挥出去的马鞭被苏夜一手抓住。鞭身震颤不已,传来一股巨力,把他一下子抽离车辕,翻滚着冲往天空,划出一道平滑的弧线,头顶朝下,重重摔落地面。长街之上,惊呼声此起彼伏,成了这幕惨剧最合适的配乐。
任怨之所以冷笑,只因想起三个人质在手,总可以周旋片刻,暂时压下来客的气焰。但苏夜来此之前,已经得知是他们两人,根本不想浪费一秒钟时间与他们废话。
她说打就打,一出手,先重创了用鞭子的车夫,然后以青罗刀掀开窗帘,趁任怨掣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刺方恨少的时候,缩肩含腰,游鱼般穿过车窗,灵活地钻入车内。人还没落地,青茫茫的刀光已充斥了整个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