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方应看所言,找到了王小石,开门见山地索要两样神功。王小石果然不为难她,反而看在元十三限宠爱她的份上,大方地把山字经给了她。
他和所有人一样,猜想她会拿了秘籍就跑,继续躲起来练功。反正,元十三限本就要传她武功,他再送她一套功法也没什么。
至于伤心箭诀,他认为这门功夫十分邪异,太容易影响修炼者的性格,坏处多于益处,所以不肯松口让步。无梦女撒娇不成,强抢不过,只得自认倒霉,单带山字经回来。
她得意而欢喜,自觉马到成功,不负方应看所托。她当然贪图神功,却更贪图方应看这个人。在她预想之中,有方应看的便有她的,还愁修炼不成高深武学吗?
既然王小石态度坚决,方应看也不再打伤心小箭的主意。他脸容含笑,深情款款地凝视无梦女娇艳的面庞。她平时气质稍嫌狠辣,娇柔略有不足,这时则柔情似水,那股狠劲儿不复存在。事到如今,她仍未怀疑他的用意,更未开动大脑想一想,为何非要在桥底相约见面。
两人身处石桥之下,听着外面呼啸不绝的风声,心思天差地远。桥下也堆起了雪,只比无遮无拦的地方稍薄一些。方应看笑意加深,心头却忽然一动,极轻极轻地咦了一声。
他自幼被方歌吟收养,再无兄弟姊妹,体会不到一母同胞的心有灵犀。但此时此地,他心中涌起轻微至极的熟悉感觉,仿佛同胞兄长梦见兄弟的死亡,或者慈母预料到远行游子即将回家。
这种感觉并不讨厌,却十分突兀。他双眉微挑,眼中绽出讶异的光芒,立刻下定决心,连场面话都不肯多加交待,微微一笑,伸手去拿无梦女手里的瓶子。
无梦女如在梦中,全身心沉浸于为情郎付出的满足感,见他来拿,主动把瓶子抬高送上。方应看一手抓着瓶身,一手轻抬,似是想抚摸她的玉容。
刹那间,他掌出如电,迅快的像条冲出洞穴的毒蛇,轻柔的像片飘摇而落的羽毛,一掌拍中她额头。
无梦女唇角犹带甜笑,眼神却流露出无与伦比的惊骇。方应看出手如此之快,令她中掌之后,依然不敢置信,以为自己误会了他,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那一掌看似很轻,实则足有千钧之力,险些没把她前额直接拍碎。她拿瓶子的手已然松开,软弱无力地垂落,另一只手拿着刻有忍辱神功的黛黑小箭,下意识握紧了,惊慌失措地胡乱挥舞着。
方应看年轻英俊,温柔多情的面容,突然变的遥远又模糊。她眼前掀起一片血海,血红色的浪潮席卷天地,如同汴河冰融,血色河水不住上涨,把她淹没在巨浪之下。
“神枪血剑”中的血河神剑,今日居然用在了她身上。她的脑子彻底乱了,心开始滴血,手腕突地一凉,摔倒在地时,发觉右手居然齐腕而断。断手落在雪里,淌着鲜血,兀自紧紧握住那支小箭。
她真想问为什么,但根本问不出来。方应看那一掌尽聚全身功力,远远超出她的承受能力。她跌落的同一刻,意识其实已经消失。那只淌血的断手,乃是周围景象留在她眼里的残影。
方应看俯身去捡那只断手,与此同时,耳边听到了一声轻柔的叹息。
这声叹息细微到接近不可察觉,宛如飘进雪堆的一片雪花,离他近无可近,才能在呼呼大作的风雪声里,被他碰巧听见。
他的脸倏地白了,白的就像满地积雪。无梦女的断手失血极快,变为死人般的青白色,颜色恰好和他的手一模一样。他全身血液涌到了头顶,然后迅速涌回四肢。转瞬间,他悍然回身,瞪着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人。
黑衣人,没有人知道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出现的黑衣人,就在他背后三丈远近,铁桶似地挺立,透过直垂脸前的黑布,冷酷地打量他。
他一掌拍死无梦女,一剑斩断她右手,拿着手要走的时候,苏夜悄然现身,堵住了他的后路。她始终不发一言,因为她无话可说。她只是静静看他,审视这位现实世界的盟友,副本世界的陌生人。
偏僻、肮脏、安静的石桥底下,这个温文尔雅的贵胄公子,头一次露出令人心惊的凶相。事到如今,他已无需伪装,而对手也不可能相信他的伪装。
他只看了她一眼,一眼便已足够。两人视线相碰时,他飞身后退,仿佛一飞冲天的雄鹰,想要冲出这个可怖的地方。京城不同于他乡,只要有人目击黑衣人追杀神通侯,苏梦枕便会吃不了兜着走。但这么做的前提是,他必须离开这座石桥。
飞至一半,他身形顿止,白着一张脸当空下坠,踩回被鲜血染透的雪地。
他前面是苏夜,后面是一名神色阴沉至极,眉间有道深长刀疤的独臂老人。老人未戴面具,也无心掩饰缺了一条手臂的事实,木然向他直视。那条刀疤持续耸动着,愈发显得他阴森可怖,老态尽显。
一年不见,元十三限似乎老了二十岁,失去了比同龄人年轻多了的外表。但他的可怕之处,绝不会因额头、嘴角多出几条皱纹而消失。他紧抿着嘴唇,目光在方应看和无梦女之间流连,如同一座活生生的魔神像。
在紧绷到几近凝固的气氛里,方应看没来由地意识到,刚才那声轻叹来自黑衣人。元十三限如木雕泥塑,好像聋了,瞎了,哑了,眼睁睁看他杀人灭口,实在大反常态。
仅过去几秒钟,却像几年那么漫长。苏夜仰头,望了一眼空中乱舞的白絮,苦笑道:“我……”
方应看神情冰冷,冷然道:“你们不必多说。”
苏夜道:“你干这事,雷媚知道吗?”
方应看冷笑道:“知道。”
“米公公呢?”
“也知道。”
苏夜有心再问,霍然发现问无可问。她时时留意方应看,也留心元十三限的反应。然而,元十三限像是把“阴郁”两字写在了头上,面容呆滞,愣是不肯让她窥见他的心理活动。
到了这个地步,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无论围攻一方,还是被围攻的一方,都不必多说废话了。
童贯死后,京城再度人人自危,聘请高手保护身家安全。她找不到下手机会,于是偶尔跟踪一下风雨楼子弟,希望敌人找他们麻烦,她也有机可趁。
元十三限花了四个月,驱除脏腑内的毒质,再花四个月,休养他伤上加伤的伤势,最后四个月,强迫自己忘却往日仇恨,静下心来盘膝练功,试图减轻动辄头脑昏沉的症状。他老了,日子过得也像个老人,终日忙于管理健康问题,管理了整整一年,才重新返回京城,与苏夜联系。
方应看把无梦女当作吸引他的鱼饵,其实非常正确。他决定不再敌对两名同门师兄,就当从未认识过他们。可他真心挂念无梦女,担心她怀璧其罪,无法应付贪婪狠毒的江湖人。
谁知造化弄人,他抵京不过十来天,苏夜满城乱转,轮流跟着戚少商、王小石,恰恰目睹无梦女雪中吹箫,吸引王小石去和她见面,并找他讨要山字经的全过程。
此时,元十三限无事可做,收到她的召唤,急忙赶来。两人远远缀在她后面,从常人难及的漫长距离之外,盯着她的行动,发觉她和方应看一前一后走向桥墩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事态急转直下,元十三限靠近石桥时,因忍辱神功之故,使方应看生出奇特的感应。方应看并未察觉危险,却想未雨绸缪,赶紧动手杀人。
他动作太快,出手太狠,纵有两名当世绝顶高手在旁,也不及救下无梦女。何况,他们好像没有去救的理由。
即使如此,方应看心思之深沉狠辣,动手之痛快淋漓,仍给他们留下终生无法磨灭的印象。
元十三限离京当天,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信心跌到谷底,认定这一生毫无意义可言。不过,俗话说否极泰来,衰极反盛。经过一年的调整疗养,他心态渐渐平复,勉强算是挣脱了心魔,正逐步退出过去的牛角尖,想回来做点好事,至少叫无梦女念着他的好,而非正邪两道人人喊打,天下无他容身之地。
他过去把她当作红颜知己。如果有可能,他愿意正式收她入门,破除他门下全是六合青龙、天下第七那等垃圾的沮丧现实。
结果他找到了她,也找到了她年轻英俊的心上人。他亲眼看见,她满脸堆笑,笑盈盈喜滋滋,双手送出他毕一生之功收集的绝学,盼望方应看因此喜悦开怀。
霎时间,他心中的挫败无以复加,尴尬之情亦无法形容,甚至不愿去猜测同伴的看法。等方应看掌击无梦女,他张了一下嘴,既未出声阻拦,也未开口怒骂,只默不作声地跟着苏夜,从另一侧堵住石桥。
苏夜见他拒绝说话,暗自叹息,想了想,仍正色道:“方公子……”
方应看目如寒星,面如冰霜,右手蓦地一甩,把瓶子和断手掷入雪地。他刚刚把血河神剑收回剑鞘,这时再度拿到手中。剑身古拙,由内而外透出血光,似是吸收了无梦女的鲜血,隐有奔涌流动之意。
他不求饶,不解释,不肯表现出识时务的一面,甚至不去放声大叫示警求援,冷笑一声,简短地道:“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