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回到清秋宫以后,什么都没有说,一如往常那般给太后,太皇太后请安,听妃子们唇枪舌战,然后回清秋宫看书或者绣花,偶尔也会到御花园里走动走动。
虽然,如今御花园正是初冬,落木萧萧,委实没有什么美景好赏。
后来秦嬷嬷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情,过来佯作无意间问起,月华三言两语便打发了。
她比谁心里都清楚,她和皇帝之间,隔了一个常家,皇帝对她那么多的猜忌,她只要略微流露出一丁点的别有用心,皇帝便会厌憎不已。两人在一起,即便如那日那般唧唧我我的亲昵,两人的心却都包裹了坚实的外壳,都在相互揣摩对方的心思,小心地试探,从对方的语气里打探每一个字句的含义。
这种相处,太累。
尤其,这份虚幻一般的柔情蜜意,不过是源自于二舅爷得势,陌孤寒的一点施舍而已,就像那天的那场雪,铺天盖地地来了,转眼便消融得无影无踪,露出冬日的灰败。
饶是如此,她仍旧会情不自禁地怀念那个初雪的天气,在辗转反侧时想陌孤寒低首凝望自己时的一点温柔,想他箍紧自己腰肢的臂弯,想他牵引着自己手时掌心的温暖,怀念可以融化任何冰冷的那一句甜言。
甚至于,她鬼使神差地将那副场景描画下来,纷纷扬扬的素雪,一把青花伞,两个相依相偎的人影,然后用最细的丝线,一针一针,衍生出千丝万缕的缠绵。
天继续冷下去,边关战事吃紧,陌孤寒一心扑在朝政之上,废寝忘食。他偶尔也会召幸宫中的妃子,一顶挂着风铃的软轿张扬地抬进乾清宫,然后在夜色掩护中抬出来,匆匆行走在昏暗冗长的甬道里,只有两盏开路的宫灯灯影摇曳,伴着细碎的铃声,衣带摩擦,人影忽高忽低。
陌孤寒从来都不会留宫中妃子们在身边过夜,即便泠贵妃也不例外。
月华经常就在想,她们从陌孤寒怀里汲取的温暖,经过一路冷风的吹拂,回到自己寝宫的时候,是不是便消散殆尽?是否能支撑着温暖一夜,到天明?
陌孤寒从来没有再踏足清秋宫,就连兰才人都被临幸过一次,也再没提起月华。月华这位名不副实的皇后已经沦为了整个皇宫的笑柄,就连清秋宫里的下人们背后也在窃窃私语,有了另攀高枝的想法。
月华在太皇太后的命令下,也曾去给陌孤寒送过一次参茶。她在寒风中立了多半个时辰,用炭火煨着的参茶都已经冷掉,御书房的大门还不曾开启。
再后来,鹤妃也端了点心过来,在小太监荣祥的通禀下,趾高气扬地进了御书房。
果真是自取其辱,陌孤寒这是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给她,讥笑她的枉费心机,作为惩罚。月华也只能暗自苦笑一声,转身回了清秋宫,心里难免黯然。
清秋宫已经不能称之为清秋宫了,它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冷。银霜炭纵然燃得再旺,她的后心里都沁出一层薄汗来,她也只能感觉到燥热,令人心浮气躁的那种温度,而非温暖,四周仍旧还是一片清冷。
用魏嬷嬷的话来讲,女人属阴,男人属阳,而太监属于不阴不阳。皇上从不踏足清秋宫,这里没有丝毫的阳气,自然便冷清得难受。
十月底是泠贵妃的生辰,太后在后宫办了宫宴,为泠贵妃大肆庆生。
月华作为皇后,人情往来是逃不掉的,她有自己的店铺田产收入,又有当初皇家的赏赐聘金,固然比不得鹤妃与泠贵妃财大气粗,娘家根底深厚,勉强应付宫中打赏和人情事故还是绰绰有余。
但是君婕妤与兰才人手头便拮据了。仅靠每月份例,省吃俭用,也只是周全维持。那些下人们也都是势力眼,打点不到,背后没准就有那胆大的,暗中使个绊子,给双小鞋穿。银子流水一样赏出去,存不下多少银钱,每逢有这样大的人情往来,便捉襟见肘。
兰才人倒也罢了,她原本就是宫人出身,又不得陌孤寒的宠,在后宫里压根没有多少存在感,泠贵妃等人也不将她放在眼里,不屑于为难。
君婕妤可就不同,她家境贫寒,家中又有病弱的母亲,药费花销较大,主要的是,她这一阵春风得意,陌孤寒频频翻她的牌子,致使泠贵妃和雅嫔左右看她不顺眼,时常寻衅。
月华刚至椒坊宫,便听到雅嫔在讥讽君婕妤。
君婕妤用金线串粉珠送了泠贵妃一双金缕鞋,软底缎面,做的活计也好,看起来一点也不显臃肿,玲珑精致。
雅嫔用指尖捏着鞋帮提起来,啧啧连声:“我记得今年太后娘娘生辰的时候,好歹君婕妤也送了一对猫眼石串成的福寿结,好歹也拿得出手,怎么贵妃姐姐生辰,妹妹竟然就做了一双鞋子?送鞋送邪,君婕妤送一双鞋子给别人多不吉利?”
泠贵妃今日珠环翠绕,打扮得更是明艳高贵,自顾摆弄着手腕上一串莹润的南珠串子,并不理会。
君婕妤咬咬下唇,楚楚可怜地看了一眼雅嫔,因为囊中羞涩,原本便有些自卑,如今被雅嫔当众挑剔,更觉得羞愧难当。
“君晚手里委实没有什么名贵的物件,也只剩得这一盒粉珠,个个一般大小,色泽也莹润,所以就熬了几个晚上,给贵妃娘娘绣了这双金缕鞋。在君晚故里,这‘鞋’字与‘孩’字同音,送鞋有送子一说,所以才将金缕鞋送给娘娘,祈盼贵妃娘娘早生贵子。”
一句话说进了泠贵妃的心坎里,微微挑起的眉梢向着那鞋子瞥了一眼,面色微霁:“好歹也是君婕妤的一片心意,多谢了。”
君婕妤如此才长舒一口气,眉眼微绽。
雅嫔却不愿就此罢休,翻来覆去地看那双鞋子,面色微变:“君婕妤这鞋子上串的珠花难不成是莲花的图案?”
君婕妤摇摇头:“回禀雅嫔娘娘,是兰花。”
“兰花?”雅嫔撇撇嘴:“怎的这样像是莲花呢?”
众人抬眼去看,因为那兰花使用粉珠所串,自然比不得针线所绣那般栩栩如生,看起来的确是有些像是莲花瓣。
鹤妃十指翻飞,自顾剥着跟前的一盘葡萄粒,对于雅嫔对君婕妤刻薄尖酸的挑剔视若无睹。
月华从跟前过,忍不住赞叹一声:“君婕妤好精巧的手艺,这兰花枝叶绣得栩栩如生,以粉珠点缀,温润生香,可谓匠心独具。改日若是有了空闲,能否给本宫也做一双?”
君婕妤感激地看了月华一眼,微微福身:“多谢皇后娘娘夸奖,您若是不嫌弃君晚手艺粗陋,君晚愿意班门弄斧。”
太后轻咳一声,已经隐约有了几分不满,瞪一眼雅嫔,似乎是在怪责她这样无端生事。宫中争斗也如朝堂,需要拉帮结派,雅嫔不依不饶地得罪了君婕妤,反而被月华解围示好,无疑就是将君婕妤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逞一时口舌之快,委实不是明智之举。
雅嫔讪讪地将绣鞋放回到漆盘之上,仍旧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脚踩莲花可不吉利,贵妃姐姐不穿也罢。”
君婕妤自然有些尴尬,慌忙红着脸分辩:“不是的,真的是兰花。”
按照习俗来讲,民间有“脚踩莲花上西天”的丧葬习俗,但凡家中有老人故去,后人都会在老人脚下放置一个莲花枕,希望死者可以如普陀一般飞升成仙,而寿鞋上也会绣成莲花图案。雅嫔这便是故意误导大家,贬损君婕妤,也好落了鹤妃的脸面。
鹤妃这才用帕子擦擦指尖,扭过头来,讥讽一声:“听雅嫔妹妹这样挑剔,我们送给贵妃娘娘的心意便都不要出手了吧,免得花费了心血,反而落一身不是。”
雅嫔正待反唇相讥,就听外面一声声通传进来,皇上已经到了,慌忙便识趣地住了口。众人也精神一振,赶紧起身,娉娉婷婷,大礼参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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