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北庭神色轻松,张怀钰也是面色淡然,木桐曦瞧着,眼底闪过一丝异样,贺州王与北境世子相见,这是早晚的事,也一直在她意料之中,不过她却不想此事是来得如此之快,反而是让她没了丝毫准备。
眼前这世子殿下,从贺州城外的渡口相见之时便不断打破着她的认知,细细接触下来,更是发觉这世子殿下全然不是世人所传那般的纨绔无用,这些年她在贺州城,多多少少也见过几次号称世子无双的贺州王之子梁安,后者带给她的那种深不可测之感却是全没有身前这看似不着调的北境世子来得强烈。
若说梁安是一柄内敛却丝毫不掩锋芒的长刀,那袁北庭便是美酒佳肴中无色无味的致命奇毒,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无论是江湖中人还是身居庙堂高位的掌权者,对于那些直刺而来的威胁他们尚且还能心有所备,可这不见其踪的暗中威胁却是让他们无时无刻不心生胆寒。
钦天监掌宫大监宋乔生便是其中的典型,他虽说是逍遥境的强者,可若真是论武学,动起手来多半不是其他逍遥境的对手,可奈何他一手毒功已是至出神入化,相传,死于他阎王送生帖下的逍遥境强者已是不下三名有余,更别说其他入微境,驭气境之内的武学高人。
在宫内担职多年,宋乔生暗中替先皇和大梁不知道铲除了天下多少对大梁和皇位心怀鬼胎之人,不少人都说,若是有得挑,他们宁愿死在徐玄参、裴东昱这样高人的长剑之下,也不愿死在宋乔生阴狠毒辣的毒功之中,也是由此可见,这暗中毒蛇可谓是令人忌惮无比。
袁北庭冷面藏笑,二人在木桐曦的引领下向着烟雨阁的阁顶而去,顺着由望天树打造的木梯而上,袁北庭四下打量着这座贺州城第一酒楼,先前外见六角为底,如今内置望天圆桌,而这圆桌之量每层不过六个数目,其雕刻样式皆是世间不曾瞧见,阁间装潢更是奢华无比,上好的绸缎锦帛悬帘于上,即便只是对普通百姓开放的烟雨阁下六层也依旧是如此,倒真是不辱贺州城第一酒楼的名声。
看着这错落有致的长烛明盏,袁北庭便估摸出了往日这烟雨阁的繁华热闹之景象,今日贺州王梁牧亲自前来,往日的人声鼎沸没了踪影,硕大而空旷的阁楼静如针落人耳闻,还不时地伴有冷风穿阁而过,倒是显得气氛冷冽而诡异。
“世子殿下,大当家,到了。”木桐曦在一道雕刻精美的长门前停下了身,不再上前,随后向着身后的袁北庭二人示意道。即便她身为这烟雨阁的掌柜,但此刻的烟雨阁可不是她说了算,在这贺州城中,还是有些人是她不能轻易得罪的,就比如正端坐屋中的那位。
袁北庭依旧是一副笑呵呵地模样,点了点头,算是知晓,显然是对屋内这位于外界来说算是有着通天手段的贺州王毫无惧意,双手负于后背,步子轻松自在,向着身前阁门走去,而张怀钰则是理了理衣襟,跟在身后,目首微抬,神情淡然,这一刻,她不再是青山居的大当家,而是北境的世子妃!
行至门前,袁北庭回头看了看身旁的佳人,眸子中闪过一丝心疼之色,而张怀钰抬眼自是瞧见了其中情由,柔笑着摆了摆头,袁北庭也是不再纠结,回过首来,眼中带着阴冷和警觉,径直推门。
贺州城最大的公子哥,贺州王世子梁安低头站着。
随着门被缓缓推开,这位世子的眼眸也是暗中向着前方悄然看去,却不想是被袁北庭瞧见了个正着,对于这梁安,袁北庭若是平日里碰见,自然是要留心不少,可今日这般情形,暗中涌动的凶险,可不是在他们二人之间。
于梁安身前,一名中年儒雅男子正襟危坐在精心雕制而成的檀木椅上,手中则是持着摇扇,轻轻挥动,扇面不似外边那些故作风雅之人绘上的一些浮夸诗句字画,天下太平,四个大字浸没其中,已是无上情操,而左手之中,则是持着一串紫檀小串,至于有多少颗,袁北庭是无心去看了。
那男子面容祥和淡雅,即使已经到了不惑之年,很快就要年逾半百,可依旧是风度卓绝,一眼便知年轻时是面如冠玉的美男子。有史曾言,先前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对这梁牧最是宠爱无比,而梁牧也是在众皇子中独享太后慈爱,这一切便是缘于梁牧自小俊美,加之纯孝温顺的缘故。
当年的太后出生世家名门,是世间有名的才女,相传,这梁牧之所以如此喜爱这些个琴棋书画之类的风雅之事,便是与这太后有着极大的相干,后来先皇决定逐鹿天下,梁牧追随身后,那一年,太后病死宫中,自此,梁牧的性子便阴沉了些许。
袁北庭入门,张怀钰紧随其后,立于梁牧身旁的梁安面色阴冷,眼中丝毫不掩饰毒辣神色,先前那临江湖一战,是他鲜有吃得大亏,他自然是对这袁北庭记恨在心,只是他也不是个任着性子来得无脑之徒,知道今日主事之人不在他,便是只能暗中盯着,咬牙不语。
而梁牧此刻依旧扇着摇扇,一副风雅模样,袁北庭推门而进,梁牧只是眼眸微抬,手中动作却是不带丝毫停留,袁北庭想着二人相视,他也好趁着瞬间看能否从这老狐狸眼中探出个虚实,却不想这老东西委实是老辣无比,丝毫不给机会。
不过就如袁北庭之前所见,这梁牧虽是风度翩翩,儒雅之士的模样,可到底是常年身居高位,那股上位者的气息虽是极力隐藏,可举手投足间的王者之气却还是让袁北庭瞧出个了一二。
与常年征战沙场的老头子不同,袁冲是自带沙场之上的凌厉杀气,那股威压,是靠着一颗一颗人头累积而来的,即便是身为逍遥境强者的剑仙徐玄参,单是论杀伐之气来说,与袁冲而言,那是没得比,而眼前这两鬓斑白的贺州王,则是浑身透露出一股老谋深算的意味,他不善武,可身居此位,没点手段,又如何守得住这偌大的江山?
大国立而不倒,小国屹而长存靠得无非就是绝对的军伍实力和人臣的深谋远虑,贺州王没有如袁冲那般的北境铁骑,可他能长守大梁南门,便是靠着那一环扣着一环的军谋调度,尽管明面上这都是世子梁安主事的功劳,可当年梁牧给他的那本兵书也不是吃素的,否则,仅凭梁安一人,能有贺州军今日景象?
身在门外的木桐曦瞧见袁北庭二人已是进入了屋内,便上前将房门缓缓关上,袁北庭斜着回身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而此时的贺州王梁牧也是同样没有起身相迎,手中摇扇不停,虚闭的眼眸微微抬起,学着佛家子弟那般的紫檀念珠也是拴在了保养极好的手上。
梁牧抬头,面带慈笑,语气和煦说道:“北庭,这里没有外人,你我二人叔侄相称便是。”
袁北庭难得敛去倨傲张狂,神色喜柔,温言道:“小侄见过贺州王叔。”
大概是没料到恶名昭彰的北境世子如此好说话,梁牧眼中掠过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摇扇下的白玉长珠穗随着手腕间短暂的停滞而缓缓停止了摆动,梁牧面色欣慰道:“袁老兄虎父无犬子,当年我比不得他马上盖世功勋,处处都输他,就连这偌大的王府,也不似袁老兄那般美满。”
随后,梁牧又望向袁北庭一旁的那一袭白衣佳人,喜声道:“想必这就是张程尧将军的女儿吧,果真是气质非凡,是个好姑娘!”
“小女张怀钰,见过王爷!”见梁牧提起,张怀钰自然是不能丢了礼数,便朝着这位只手遮天的贺州王略施一礼。
她不似袁北庭那般向来不在乎什么名声,如今这两州相聚,她代表的便是北境世子妃,是北境的脸面,也是王爷和王妃的脸面,这些个规矩她懂,也自然是不能让世人有所诟病,兴许这些个面子王爷和王妃不在乎,可两家毕竟还未撕破脸皮,这该有的敬意,她自然是要给到的。
“好好好!北庭啊,你这真是找了位好夫人呐,当年张将军那也是军中豪杰,与你父亲更是交好,如今你们二人在一起,倒真是不失为一则良配!”
梁牧神色温笑,眼帘微眯,接着说道:“这么多年了,王叔这心里总是有些不服气,总想着要在什么地方扳回一筹,袁老兄膝下儿女双全,而王叔膝下只有梁安这么一个小子,论起武学和领军虽说还算过得去,可与你那大哥相比却是差得远呐。”
“再说起这才情,这小子更是全然无那些个情操,就算是平日里逼着他苦读诗书,这臭小子趁我个不注意,便又读起了那兵书来,所以在诗书上,这小子是一窍不通,更不用说跟你家二姐相比了,王叔愁啊,那日他回来,说在路上碰见了北庭你,说贤侄要来我这贺州城,对此,王叔我可是等候多时喽。”
“对于贤侄的名声事迹,王叔也是早有耳闻,男子,应当如此!今日王叔相邀的有些急促,也是因见你心切,还请贤侄见谅啊。”
“王叔说笑了,按照礼制,本应是侄儿前去府门拜访王叔才是,如今王叔亲自相邀,倒是显得侄儿不懂事了。”袁北庭面色如常,与梁牧打着话中幌子。
“欸~你我叔侄二人,说那么多作甚,只不过王叔思虑再三,若是在王府宴请贤侄,只怕贤侄觉得不自在,王叔便寻了个烟雨阁这般的地方,这烟雨阁也算是我贺州城的一大脸面,也不算是失了侄儿的身份,不知贤侄可还算满意?”
“王叔太过客气了,客随主便,王叔的安排,自然是好的。”袁北庭轻笑着回声道。
此前梁牧那番话,无非是说怕他无胆,不敢去贺州王府,才寻了这么个无关之地,这老狐狸,帝王话术,倒真是一道接着一道啊!
“那就好,今日看来,王叔倒真是万事都输袁老兄一大截,如今连这儿子都是拍马不及,贤侄临江湖上对梁安教训了一番,要王叔说,教训的是,要不然,这小子这些年仗着守城抵御外敌有些功劳,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不是?”
梁牧口中滔滔不绝,眼神也是颇为诚恳,要不是老头子提前跟袁北庭说过这老狐狸的城府,今日一见,倒还真是要被他这副儒雅模样诓骗了去,梁牧手中摇扇不停,笑说道:“对了,北庭,这趟王叔冒昧相邀,便是想带着这只知道舞枪弄棒得小子来给你道一声歉,这小子面子薄,便是知错了也是不愿低声,他娘又不在世,倒是也只有我这个做老子的出面了,让你见笑了。”
梁牧淡笑望向儿子梁安,后者哪怕是在白牙楼船上被袁北庭拿桃花柳拍脸也面不改色,跳水更是被袁北庭调侃好大的修养,跳得如此潇洒从容,可今日,这地位高高在上的公子哥只是被父王轻轻一瞥,就像是被毒物刺了一下,立即抬头肃容,朝着袁北庭深深作揖,算是当面向这个前几日还不共戴天之仇的仇家郑重告罪,只差没有一笑泯恩仇。
袁北庭不客气拉过一条椅子坐下,示意着张怀钰也是紧随其后,二人面目相对梁牧,是丝毫不惧,袁北庭喝了喝盏上的茶,清了清声,笑说道:“王叔真是说笑了,是小侄鲁莽,不仅冲撞了世子殿下,还毁了三艘白牙楼船,应是小侄向王叔和安哥儿赔不是才是。”
嘴上虽是如此说,可袁北庭却是没有任何想要与眼前这二人套近乎的意思,心安理得受了贺州世子的道歉。
梁牧对此是洒然一笑,端坐在一张由大叶金檀拼凑而成的太师椅上,抡起整个装饰华贵的烟雨阁,也只有这贺州王专属的阁顶能有如此手笔了,贺州王爱檀,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木桐曦投其所好,也不是什么奇怪之事。
袁北庭望着梁牧手中的檀木摇扇,看着那扇面上的四个大字,啧啧赞道:“王叔果然是心系天下,这天下太平皆是世人所愿,王叔能有如此心意倒是不枉坐上这王位,比起那些个只知道争权夺势的藩王来说,可谓是一股清流,若是太皇太后还在世,定会称赞王叔心谙天下百姓的怀柔之心,凭借其老人家的才情,若是为王叔作诗一首,也不是不无可能呐。”
袁北庭说得痛快,梁牧听着却是停下了手中摇扇,面色依旧温良,笑说道:“北庭谬赞了,如今大梁能有如此光景,来之不易,都是靠着皇兄和一众将士浴血奋战拼来的,这其中艰辛,想必贤侄身为北境王之子也不用我多说了,所谓这百姓安便天下安,大国若想长存于世,这百姓才是根本呐。”
说着,梁牧又挥动着手中的摇扇:“要王叔来说,如今大梁有六大藩王坐镇,加上你父亲这位异姓王,外敌若是想一举掀翻大梁的天下,实在是难如登天,外敌不显,这内忧便就成了大忌,王叔管不着其他几位怎么想,但王叔自是希望天下太平,这样,大梁才可永世长存呐,北庭,你说是也不是?”
听着眼前这番话,袁北庭自然明白这老狐狸话中的含沙射影,无非是在说如今大梁这般时局动荡,不就是因你爹袁冲而起?日后若是因此大梁再起战乱,百姓陷入战火,那你袁家乃至整个北境便是这天下太平最大的罪人!
袁北庭喝了喝盏上的清茶,会心一笑,说道:“王叔说得在理。”
梁牧之所以口出此言,不过是因为此前袁北庭先是点了他的灯,他的狼子野心,世人不知,袁冲岂会不知晓?所以才有了袁北庭先前所提的心系天下之言,无非是讽刺你这贺州王,惺惺作态,天下太平,恐怕心中只有天下二字。
至于这太皇太后,老太后宠溺梁牧,世人皆知,袁北庭搬出这位已逝世的老人,无非也是借此试探梁牧心性,毕竟老太后于梁牧心中的分量可是不轻,不过尽管梁牧是极力隐藏,袁北庭还是察觉了其中不由言说的意味。
扇停人消!
这般或许梁牧自己都未曾知晓的秘密习性,袁北庭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好狠的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