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9章 西望
翌日,蜀岗。
此地距离扬州府城西北约四里。
山势绵延四十余里,西接仪征、六合县界,东北抵茱萸湾,隔江与金陵相对。
上有蜀井,相传地脉通蜀,故曰蜀岗。
一大早,薄雾蒙蒙,楚行一行人便在扬州府王宫前集合,先颇具仪式感的观看了升旗仪式,然后便从穿街走巷,过西门直奔西北而去,没多久便到了蜀岗山脚下。
一行人车马俱全,最近一段时间改革的大方向基本上已经定好,军队整编也颇为顺畅,余下之事皆是一些细节之物,不必楚行过于操心,他便大方的甩给了内阁和大都督府,而自己也可以休憩一二,趁机思索一番未来的发展方向。
今日楚行骑着马,头戴一顶软脚幞头,身着圆领窄袖紫衫,围了玉带,腰间佩戴长刀,又一袭红色的斗篷罩着,风度翩翩,儒雅中透着英气。
每日憋在家里,红娘子不知道有多不自在,起初还念一些白莲教的教义,开辟诊所,免费与百姓救治,后来发现人家百姓其实更信赖吴夫子的弟子多一些。
后来索性就放飞自我,每日不是与楚玉儿在闺中玩耍,便是坐在一旁偷窥李岩办公。
虽然使了些小女娃的性子,但是终究是寂寞的很,得知大王今日要出城游玩,自然吵着要李岩带着她。
今日出行,不免也是打扮了一番,昨晚跟楚玉儿抱怨了一通,说她怀疑这个身材窈窕的妖艳女子,十有八九勾引过当初出使皮岛的李岩,心里着实不放心,如今怀有身孕,怕被人家比过去。
楚玉儿心中暗道:“真的该担心的,不应当是本宫么?大王跟这个小贱人的眼睛都快连城线了。”
不过不愿看闺中密友担忧,便给了她建议。
各人气质问题,她再打扮,也没有那沈瑶琴有女儿家的风情,毕竟是作妾出身的,当初还不知道怎么迷惑毛文龙,如今成了未亡人,更加放得开,非要硬拼肯定不合算,不如别出机杼。
于是乎,当晚楚玉儿便将这些年积攒的存货拿将出来,一番打扮,此时的红娘子,身着紧身劲衫,脚踏长靴,包着帕巾,披着斗篷,别着重剑,更显飒爽英姿,果然有奇效。
一路上,往日里社畜一般,走到哪里都念叨着军务的李岩,竟然被勾了魂儿,眼珠不断朝着红娘子身上瞟。
红娘子心里虽是不说,但是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然后沈瑶琴却是坐着马车来的,又有潘兴领着五十虎贲亲卫在后面跟着不表。
其实按照楚行的想法,这蜀岗大可不必派这么多亲卫,毕竟那里有虎贲旅驻扎,但是刘必显不放心,一直劝谏。
来者是客,自然不能怠慢。
到了山脚下,楚行下马,过去搀扶沈瑶琴下车。
这种事情似乎不用人去教,十个男孩子,只要心中有所期盼,就会变得无比绅士。
沈瑶琴的仆女先行下车,楚行倒也不分先后,先将仆女接下,那仆女见大王今日风度翩翩,亲自将他搀扶下马车,竟然红到了耳根子,低着头缩在车脚,一言不发。
而彼时,沈瑶琴手掀车帘,露出那张满是风情韵味的脸。
今日她也是精心打扮过,梳了个鹅胆心髻,披了霞帔,见楚行伸了手来,她脸儿一红,仍大方的伸出手去。
指尖轻触,她娇躯微颤,楚行握着她的手,只觉软若无骨,软绵绵握着非常舒服。下了车,沈瑶琴气息都有些急促,她定了定神,笑道:“多谢大王了。”
红娘子眼巴巴看着,她本来要自己下马的,见状就坐在马上了。
一旁的李岩望到,看着自己的娘子一脸羡慕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他笑道:“来,夫人,我扶你下来。”
他握住红娘子的手,在她嘴角荡开的笑意中,将她扶下了战马。
潘兴心中却是多了几分感慨,如今再也不必如先前一般,每日忧虑生死。
整日神经紧绷,着实要人性命。
他觉得再入之前一般,怕是要提前苍老个十岁二十岁,如今这劳逸结合,反而让他觉得舒适。
不由得连搜索开路,都快了几分脚步。
潘兴先派人前方搜索开路,再三人上山,潘兴等人又跟着,再几人看守马匹车辆等。
距山不高,但远望山上云气蓬蓬,最高处为西峰,常年云蒸霞蔚,与中峰似断似连,却又自成一体。
楚行一行人暂不必说,陡峭的沂蒙大山,都是如履平地,更不要说这平缓的西峰,而沈瑶琴早些年陪着父亲走南闯北的经商,自然也不是娇生惯养之人。
一行人沿着幽静的山道上前行,看两边树柳青翠,夹着清泉,都是兴致勃勃。
沈瑶琴笑道:“呵呵,常年忙于商务,妾身好久没这么轻闲自在了,想想上次的踏青闲游,都是八年前的事呢。”
楚行也是道:“是啊,我也好久这般游玩了,往往是美景在眼前,都无暇观看。”
红娘子道:“我倒是爬山爬多了,什么山都觉得一样。都说蜀岗通蜀地,我以为有多么高耸,却没想到只是个小山包。”
蜀岗海拔只一百多米,很快众人到了顶上西峰。
冈上树木丰茂,有绿水萦绕。拾步而上,颇有攀登之乐趣,及至峰上,则地势平坦,曲径通幽,或走或停,宜动宜静。
众人站在崖边眺望,晨羲载曜,景色壮美。
看到不远处有虎贲军依山修建的工事,上面驻扎着大量的虎贲军将士,军旗招展下,将士们正在训练,喊杀声震天。
楚行指着那军营说道:“那便是我大乾的虎贲将士,人人皆是以一当十的锐士,在战场上为我大乾开疆拓土,无往不利。”
众人再看去,军营向北不远处是湖,此湖名为保障湖,后世又名瘦西湖。
此湖是由隋、唐、五代、宋、元、明、清等不同时代的城濠连缀而成的带状景观,并始终与大运河保持着水源相通的互动关系。
论地点,扬州可真的是风景优美之地。
沈瑶琴眼神迷离,叹道:“真美啊。”
看她捧着心口的样子,楚行不由看了又看,他定了定神,往西北极远处眺望,那边就是凤阳天长的地界,他指点那边道:“王大掌柜,我跟你说的大买卖就在那边。”
沈瑶琴本意乱神迷,一下清醒过来。
她早年嫁给毛文龙,毛文龙除了得胜归来,可能见她几面,其他时候,大多数都要苦守闺中,对于男女之事可以说是一片空白。
而与楚行的交情,又因为父亲的叮嘱,缺乏几分边界感,但谈起商事,她就恢复了精明。
她顺楚行目光看去,看向天长县那一边,沉吟道:“大买卖?大王说的,是那方铁矿之事?记得天长曾矿冶大兴,只是自元起,那边矿石越少,本朝天启年间,那边各矿井冶炉都关闭了。”
楚行笑道:“确实,天长县曾矿井冶炉极多,现在都关了,是因为地表的矿石都被采完。但地表矿石采完,深一些的地面呢,煤铁应有尽有!各煤铁的储量,至少是地表储量的数倍,只是投入稍稍大了一些!他的情况,跟济南府的情况很像。”
他说道:“本官有确切情报,那边的铁矿石冶炼后,出铁量至少达到五成,甚至更多!”
沈瑶琴动容,瞟了楚行一眼,就有风情:“大王不会诓骗小女子吧?”
楚行郑重道:“我以我的人格担保,所说之言,句句是真。”
沈瑶琴不由沉吟起来,倘若大王所说是真,这确实是大买卖了。
大明的铁矿石一向不佳,大多出铁只有三成,甚至二成,这样冶炼,每出生铁一千斤,至少要矿石三千斤,木炭七千斤,用煤需要更多,除非用很好的焦炭。
倘若出铁有七成,本地还有煤……
沈瑶琴摇了摇头,含净铁五成的矿石确实闻所未闻。
她本能是相信楚行的,虽然是否是真,还需要仔细勘查。
至于开采难度,只要有利可图,投入大点倒没什么。
此时也有深井开采的技术,便如采煤,《天工开物》就有种种挖掘深井的技术手法。
为了挖盐,四川很多盐井往往深达数百丈,便如卓筒井,深度超过百丈,燊海井深度更超过三百丈。
一切关键是否有利润,有利润,投入大就没什么。
看她样子,楚行趁热打铁:“倘若你在那边开采,订单方面,你不用担心。特别若有精铁,冶多少,我收多少。我向你保证,我每年采购的精铁数不会少于五十万斤,每斤我给你一钱五分的收购价。”
沈瑶琴更是心动,这更解决了她的后顾之忧。
此时精铁,也就是多炼好铁每斤价一钱六分六厘,但要知道,那是千里迢迢运输的价格,一路损耗要多少,脚价银要多少?
就在本地收购,没有种种耗费,一斤一钱五分的收购价,算算她的获利可是非常丰厚。
只要有订单,她的冶炼出产就不是问题,此时有各种大炉,约高二丈左右,放开火力冶炼,一日夜可出铁十二版,每版出铁三百斤,一个月就是出产生铁十万斤。
按生铁锻打为精铁的五倍损耗,每月也有出产精铁二万斤的底子在。
大王一年的订单,她一个大炉就可以轻松解决。
便是有多余的铁,她相信在大乾南北这一片也很容易销售出去。
别的不说,大乾正在发展海军,每年需要的铁料都是海量。
不过想想,她却又笑:“好事都给了小女子,我可不相信,大王是散财童子。”
她这样说,楚行反而轻松,毕竟在商言商,不需云里雾里,一切敞开说。
而对商人来说,招商引资,有先天的优势。
他在大乾采取革新商制,但是却缺乏带头之人,折让楚行很苦恼。大家多少担心新事物,容易给他们造成损失。
沈瑶琴就不同了,他们本边儿的海商,本来就跟淮安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他一行动,大把的商人工匠跟着她来投资生产,便是本地商人都会心动。
所以对楚行来说,他先招商引资,把天长那一片搞起来再说,等那边开发起来,有大量的商人工匠在,他要办什么事也容易。
他就道:“我是官,也是商,当然不是散财童子,我招商人开发,自然也是要好处的。”
他说道:“那片土地我已经定下了,任何人要开矿,首先要向我的统计所申请许可,办理开采证,这边要交一些土地使用费用。然后向我的税务所办理执照,每月缴纳税金,这都是合理合法的。”
沈瑶琴瞟了楚行一眼,笑道:“妾身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楚行道:“这是当然,没有好处,我凭什么让别人发财?”
红娘子一直在旁边听,这时她忍不住道:“就收一点点小钱,还不如出去抢一把,几十万,上百万两的收获。”
沈瑶琴不由失笑,她妙目看着前方,沉吟道:“大王的信用妾身是相信的,只是那边是天长地界,那边儿的新政似乎才刚刚开始,大王……”
楚行道:“这些事我自然会处理,你们商人安心开发就是。”
他说道:“我还会在那边设立巡捕局,各种庄堡,弹压乱民匪贼,保证商贾们无后顾之忧。但有一点你等要知道了,我这边的商务矿产与寻常不同。非是炉首总甲制,乃自由雇工,工人们领工钱,来去自由。当然你等也可自由招募,决定是否开除他们。还有记得要上保险,大乾工部最近派发了一种雇主责任险,可以给你们减轻负担。”
此时大明民营采矿业,特别铁矿煤矿,并不是后世那种自由的资本主义工场,而是带着浓厚的中世纪特性,地方官员主要也是以安稳无事为主。
比如此时矿山,不论商人定税执照,还是官府招商承办,首要一点,就是确认炉首总甲,然后每十人立小甲,递相钤束,填写姓呈县名,最后给帖执照。
采矿有规模限制,不许加增矿井冶炉。有时间限制,照票时间到了,就必须关闭。府县卫所常有巡司巡历各炉,发现违反,就会抓捕炉首总甲,从重治罪。
主要这时采矿业恶劣,矿山聚集的多是流民无籍之徒,青皮恶棍等,动不动就矿徒“倡乱”,各地官府深以为惧。
特别未经官府批准的私人矿业,更是“倡乱”源头,他们以豪民势家为炉首,应对矿工主要手段不是资本,而是权势暴力等等,动不动就长时期的矿乱,让官府头痛无比。
这样的矿业就谈不上发展,矿业们没有待遇,没有发展,事实上的奴隶黑工。
这是楚行不能许可的,他需要的是资本主义性质的自由雇佣劳动者,不是乱民黑工。
所以在制度上,楚行首先要隔绝这一点,然后对闹事者进行弹压,让商人们可以安心生产,介时这边自然商贾云集,成了扬州府附近的繁华之地。
他也有了自己的原材料收集基地,特别是他不可缺乏的煤铁等物,使他的军队如虎添翼。
沈瑶琴沉吟起来,她知道大王对地方的控制力很强,开矿之事,或许真不是问题。
至于自由雇工,此时江淮等地也多了,来去自由,这也不是问题。
对她们商人来说,除少部分人,大部分还是希望轻静无事,只是矿业特殊,矿徒容易生事,非有力者不可为,最后都变成那种奴隶似的炉首总甲制。
对矿主来说,矿徒滋事,往往牵扯了他们大部分精力,现在大王这边愿意揽下这个大麻烦,何乐而不为?
而他的武力保障,特别是击溃了孙承宗等人,声威大振,眼下是没有人能短时间内对付他了。
倡乱矿徒,总没有官兵能打。
想到这里,沈瑶琴就下了决心,她说道:“待妾身回到皮岛,就立刻去寻找矿人勘探。倘若天长一片真的有煤有铁,妾身自然会投下重金,在此开矿设炉。”
楚行道:“要快,发财的机会就不能错过。”
沈瑶琴娇笑道:“心急吃不成热豆腐,还请大王少安毋躁。”
她与楚行说笑,感觉全身的轻松,眼前这男子,丝毫没有寻常国人的迂腐。
都是领兵打仗的人,怎么他就这么的与众不同呢?
红娘子在一旁看着,见楚行和沈瑶琴转眼间定下大事,李岩在一旁仔细听着,再看那沈瑶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一阵的烦躁。
想想人家一介商贾女流,都能被大王托付大事,而自己只能在家产子,又是一阵黯然神伤。
不过看见大王腰间的刀,她忽然又一阵明悟,心下就一阵轻松。
自己红娘子也非凡人,自己手中的刀剑,亦能为大乾开疆拓土。白莲教虽然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但是其魂魄不能丢。
对矿冶之事沈瑶琴颇为重视,第二天就带赵管事等人往天长县一片考察。
而那些衣冠之盗在接触楚行不成,确定楚行会继续推进改革之后,也决定搞些事情,起身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