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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衙署的义庄位于京城以东的丰邑坊,离着丰邑坊的西门和延平门都很近,出入便利。

义庄的看守也是京兆府衙署的人,但不是正经的衙役,在义庄做看守,却比在京兆府衙署做衙役要熬人的多。

在义庄做看守,既要胆大又要心细,还要能耐得住长年累月的寂寞和清贫。

无他,一则义庄太过晦气,人和鬼都不愿意在这晃悠;二则俸禄少得可怜,对自己提心吊胆受的这份罪都是一种羞辱。

京兆府尹刘景泓求爷爷告奶奶的,最终才找到了两个愿意看守义庄的人。

这两个人是一老一少,没出五服的叔侄,都姓王,叔叔王必信年近四十,无妻无子,侄子王中成刚满二十,也是个光棍儿。

十年前,两个看守只在义庄呆了三日,在此不告而别之后,刘景泓就疯了,逼着京兆府衙署里所有的人都撒出去找愿意来看守义庄的人,三日内找不到,就扣一个月的俸禄。

京兆府衙署里的人倾巢而出,这才找到王氏叔侄。

晨光大亮,王中成忙活了大半宿,刚刚才睡了一个时辰,就急匆匆起身了。

昨夜京兆府衙署一口气送来了几十具尸身,把个殓房塞的都无处下脚了,今日必定有不少人要来认尸。

王中成一想到震耳欲聋,声嘶力竭的惨烈哭声,就觉得脑子嗡嗡作响。

他来这义庄十年了,还是没能适应哭天抢地的动静。

他心事重重的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一向早起的二叔竟然还没起身,不由的有些奇怪,打了个哈欠,泪涕横流的去敲门:二叔,二叔,该起了。

屋里静了片刻,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王必信披着衣裳,慌慌张张的拉开门,看了一眼大亮的天色,诧异道:天都亮了,我咋睡得这么熟。

王中成笑道:昨夜京兆府突然送来那么多尸身,一直忙了大半夜,二叔累得够呛,多睡了会儿也是寻常。

听到这话,王必信心里刚刚生出的一丝人老了的伤怀,转瞬消散了,一瘸一瘸的往外走:今日起晚了,我先去做饭,中成你去殓房看看,昨夜送来的尸身多,可不能出差错。

王中成应了一声,看到王必信不那么利索的腿脚,心中生出些许怅然。

义庄常年不见阳光,比别的地方更加阴冷潮湿,在这里待上几年,难免会湿寒之气侵入体中。

寻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王必信这个原本就腿脚不好的人了。

前些年还不那么明显,这两年他的腿脚越发的不利索了。

若是再在这里熬上几年,估计就要不良于行了。

王中成心头一跳,终于起了心思,要舍弃这波澜不惊的日子。

他疲惫不堪的透了口气,转身朝后走去。

灶火早就灭了,王必信从角落里搬了干柴,艰难的进了灶房。

刚把干柴填进炉灶里,还没来得及点燃,便听见后头传来一声肝胆俱裂的尖叫。

他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火折子掉在了地上。

他拔腿就往后头跑:中成,中成,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他跑的太急,跟狂奔出来的王中成一头撞上,哎哟一声。

王中成面无人色的看着王必信,哆哆嗦嗦道:叔儿,二叔,二叔,尸身,尸身,不见了!

啥不见了?王必信瞪大了双眼,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难以置信的吼道。

尸身,尸身不见了!王中成的嗓子都要喊哑了。

王必信的脑子嗡的一下就炸开了,尸身都丢了,都丢了,丢了!

他跌跌撞撞的跑

进后院,往殓房里一看,整个人顿时如坠冰窟。

完了,都完了!

原本摆的满满当当的殓房,竟然空了!

他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拍着大腿,扯着嗓子,欲哭无泪的大声嚷嚷:快,快,快去京兆府,愣着干什么啊,快去报信!快啊!

王中成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转身就往外跑去,他跑的太急,被石头重重绊了个跟头,他忙不迭的爬起来,忍痛继续往外奔。

过了约莫两刻的功夫,义庄里就挤满了人,何登楼领着衙役,目瞪口呆的看着空了大半的殓房。

昨夜送进来的尸身中,所有女子的尸身都不翼而飞了,只留下了那九具男子的尸身。

何登楼看着这一切,脑子嗡嗡的,蒙的厉害。

他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诡异的事情。

送进亦庄的尸身丢了,一丢还是好几十具。

他怒不可遏的转头望住了王氏叔侄。

不待何登楼开口问什么,王必信便拉着王中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的求饶认罪,巴望着何登楼看在他们可怜的份上,能从轻发落他们:何捕头,捕头大人,小人,小人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小人有罪,小人有罪!

何登楼的神情阴晴不定,要不是杀人犯法,他都想拿刀剁了他们!

两个大活人竟然能把尸身给看飞了!

他盯着王必信,恨得咬牙切齿的:几十具尸身呐!你们就一点儿动静都没听到?他微微一愣:说,你们是不是跟谁里应外合,故意让人把尸身给盗走了!

王必信和王中成连连告罪,一个劲儿的否认,但却又拿不出证明自身清白的证据来,简直是百口莫辩。

丢的全是女子的尸身,又一下子丢了几十具,任凭他们怎么说,睡熟了这三个字也是无法自圆其说的。

可眼下并不是深究他们二人罪责的时候,要紧的是要先把丢的尸身找回来。

何登楼愁的头疼,一叠声的吩咐:里里外外的仔细搜查,派人去查问坊丁,有没有看到车队出入,再派个人去,他微微一顿,丰邑坊离延平门最近,若真的有人盗尸要送出京,自然是走延平门最为便利,不禁又思忖续道:再派几个人去延平门,问一下守门兵卒,城门开了之后,有没有车队出入。

几名衙役神情凝重的对视了一眼,这次的差事怕是不好办。

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问道:捕头,这,一下子盗这么多女子尸身,是不是,要去配阴婚呐?

另一人嘟哝:也不对啊,配阴婚也用不着这么多吧,也没有听说过有谁家会提前备着,这玩意儿晦气啊。

何登楼皱眉摇头:一切都还不好说,先查问去吧。

几个人刚刚走出去,外头又传来凌乱的马蹄声。

何登楼赶紧向外望去,正好看到孙瑛翻身下马,他双眼一亮,就像看到祖宗一样迎了上去:孙仵作来了,快来看看,这可是奇了怪了,他们俩说是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孙瑛早听去内卫司报信的衙役说了个大概,转头问跟过来的张友利:你先说说,有哪几种情况,人会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张友利跟着孙瑛验了整夜的尸,虽然跟他还不是太熟悉,但已经心生亲近之意了,也不那么惧怕拘谨了,忙道:要么是喝酒喝醉了,要么是中了迷香。

孙瑛盯了张友利一眼,语气不善:难道就不能是相互勾结?

张友利哽住了,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个可能性,或者是他根本没想过这王氏叔侄会有这么大胆。

他认识他们的时日也不短了,知道这叔侄二人

是真的胆小谨慎,勾结外人他们是万万不敢的,但假装没听见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一点,他便脱口而出:王氏叔侄老实,胆子也小,勾结不可能,但是假装听不见还是有可能的。

孙瑛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笑模样,严肃的嗯了一声:以后遇事要多动动脑子,想周全些。

张友利诺诺的应了声是。

旁边跪着不敢动的王氏叔侄俩一听这话,齐齐磕头如捣蒜,不停的喊冤。

小人冤枉啊,冤枉,小人什么都没干过,小人真的是什么都没听到。

何登楼被吵得脑仁疼,盯着一个衙役道:你把他俩关到屋里去,好好审一审。

哭嚎喊冤的声音渐渐远去。

孙瑛看到张友利站着没动,脸色又沉了几分:站着什么,等着我请你吃午食?

张友利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脸色白了白,受了惊吓一般转身就走,跟着其他衙役一起,在义庄里仔细勘查起来。

打发走了凑数的徒弟,孙瑛也没闲着,在殓房内外查看起来。

何登楼看到孙瑛对张友利嘴上刻薄的模样,不禁抿咧嘴笑了笑,一边看着四周的情景,一边问孙瑛:孙仵作这是打算收张友利做徒弟?

听到这话,孙瑛满脸嫌弃,轻描淡写道:就他,笨的那样?

何登楼瞥了孙瑛一眼,这话他连半个字儿都不信,嫌弃张友利笨,还看的跟眼珠子似的,走到哪带到哪,生怕被人抢了。

看到何登楼略带戏谑的神情,孙瑛嫌弃的皱眉撇嘴:你那是什么表情?

何登楼跟孙瑛打了这几回交道,已经算是很熟了,说起话来也自在了许多,没了那些忌讳,嘿嘿一笑:看你装的表情。

孙瑛嘁了一声:不是我装,他的资质实在太差,教他毁我名声。

何登楼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一个仵作,还要什么名声,但这话他没敢这么直白的说出口,拐弯抹角道:名声那都是虚的,收个徒弟落个实惠,那才是真的。

收个徒弟能落什么实惠?孙瑛仔细检查了殓房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这门锁并没有被撬过的痕迹。

收个徒弟,连洗脚水都有人给你打了。何登楼笑眯眯道,也凑过去,伸手拿起那把锁拨弄了一下,继续道:这锁都锈成个鬼样子了,还有这锁眼儿,就这种锁眼儿,我们姚老大都不用钥匙,一根儿铁丝都能捅开,还能不留任何痕迹。

说着这话,何登楼又去检查窗户,破破烂烂的窗棂上布满了灰尘,而且那灰尘是完整的,并没有被蹭过的痕迹,灰尘上也没有留下脚印之类的痕迹。

显然是没有人破窗而入的。

不过想来也是,一下子偷出去几十具尸身,除了把门打开,还真是没办法从这么小的窗户送出去。

孙瑛看了一眼何登楼的动作,狭促道:你们家姚参军有这本事,你就没有学两招吗?

我学了啊。何登楼头也不抬:我不但可以不用钥匙,连铁丝都不用,就能把门打开。

孙瑛大奇:什么法子?

用脚踹啊!何登楼做了个踢踹的动作,得意洋洋的抬了抬下巴:就这样的破门破锁,我一口气能踹十面都不带喘气的。

......孙瑛顿时脸黑如锅底,背负着手走进殓房。

殓房里只剩下了那九具男子的尸身,用白布盖着,地面上满是凌乱的足印,一直延伸到外头。

除此之外,验房里再没有什么多余的发现了。

孙瑛和何登楼走出殓房,在义庄内外勘查的衙役们也纷纷跑过来回禀。

何捕头,王氏叔侄的房间里发现了迷香。

何捕头,义庄外头发现脚印。

何捕头,义庄外头发现车辙印。

何捕头,西坊门坊丁说,坊门刚开,就有一队车队出了门,是往洛阳去的商队,他们盘查了,路引文书俱全,就放行了。

何捕头,延平门的守卫说,城门刚开不久,一队往洛阳去的商队出了城,路引文书俱全,盘查后也没有发现不妥,就放行了。

何登楼的心伴随着这一句句的回禀,一寸寸降到了谷底,坊门刚开,城门刚开,车队就出了城,到现在,车队已经走了半个多时辰了,这可怎么追,这可怎么追的上!

虽然还没有实证能证明就是这队车队盗走了这些尸身,偷运出了城,更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法子躲开城门守卫的盘查的,但是何登楼还是觉得,就是这队车队做下的这件事。

他抬头问道:是哪家商行的车队?

几名衙役面面相觑:守卫和坊丁都说当时出门的人太多,他们只是看了眼路引文无误,也不是伪造的,车上也没有违禁之物,便放行了,不记得他们是哪家商行的商队了。

何登楼很清楚坊丁和城门守卫的行事手段,这车队多半是使了银钱,才令盘查不那么严密,浑水摸鱼躲了过去。

而延平门算是几大城门中盘查最为松懈的了,看来他们这些人格外熟悉长安城里的情况。

现在深究他们是如何出的城已经无济于事了,左右他们一已经出去了,只能尽力去追。

现在要深究的是他们要这么多女子的尸身究竟想要做什么,莫非是真的要去配阴婚?

何登楼捋了捋思绪,心头一跳,连声吩咐:分三队,一队人往洛阳方向去追,发现可疑车队,立刻拦下来搜查,剩下两队,一队往相反的方向追,一队在长安城里搜查,还有一队快马加鞭去玉华山见少尹大人。

何登楼很清楚,昨夜发生的种种,绝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捕头可以深究,能够深究的下去的了。

京兆府尹刘景泓刘大人已经流露出了提前致仕的念头,也说了想要趁着这次玉华山避暑跟永安帝提一提,临走时交代了何登楼,要他无论大事小情,都要先回禀给冷少尹。

但是这件事太大了,他怕回禀给了少尹大人,会把他家的少尹大人给气的当场吐血而亡。

他想了想,还是等先查出线索之后,再回禀给少尹大人吧。

安排完了这些事情,他沉着脸色望住已经审完,暂且没有异常的王氏叔侄,瞪着眼威胁了一句:把剩下的尸身给我看牢了,若是再出事,你们俩就自己躺上去凑数!

王氏叔侄跪在地上起不来,战战兢兢的应了声是,哭的嗓子都哑了。

气氛有些严肃了,平时爱说爱笑爱闹的衙役们也不敢放肆了,纷纷各自忙活去了。

张友利拘束不安的走到孙瑛的跟前,打开帕子,小心翼翼道:孙仵作,这是我刚刚找到的迷香烧剩的残灰。

孙瑛低头看了一眼,两指拈起一点灰烬,放在鼻下轻轻闻了闻,皱眉道:这灰都烧透了,不太好分辨,你再去找一找,看看有没有还没烧干净的香。

张友利跟着孙瑛忙活了大半宿,所学远超他跟随黄仵作这几年的全部所学,只觉得受益匪浅,对孙瑛也更加的敬服了,孙瑛说什么,他就不折不扣的去做什么,虽然资质差了些,但足够听话勤勉能吃苦。

孙瑛看着张友利的背影,暗自点了点头。

何登楼见孙瑛的态度有所松动,又忍不住添了把火:多么听话的孩子啊,不怕苦不怕累的,这么好的孩子,上哪找去啊。

孙瑛重重嘁了一声: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何登楼不以为意的轻笑:也是这瓜实在甜啊。

孙瑛不屑道:强扭的瓜不甜。

何登楼笑道:甜不甜的,尝一口不就知道了。

孙瑛错了错牙,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我这是收徒弟,还是娶媳妇?

何登楼看着折返回来的张友利,笑的鬼鬼祟祟的。

张友利被何登楼笑的心里发毛,上上下下的看了自己几眼,发现自己既没有穿错衣裳也没有穿错鞋子,便放了心,打开帕子给孙瑛看:孙仵作,我只找到了这些,不知道够不够。

洁白的帕子上搁着一小截黑乎乎的东西,香味清透而淡然,闻起来有些似曾相识。

孙瑛微微皱眉,转瞬心头一凛,朝何登楼道:何捕头,我先带着张友利回内卫司,你若是有事,便去内卫司找我。

何登楼见孙瑛神情严肃,知道他或许有了什么发现,连连点头。

官道上旌旗飘扬,浩浩荡荡的车队离开了那片荒郊野岭,韩长暮在车队的外侧,纵马来回巡视。

已经快到玉华山了,圣人住进行宫,才能真正的松一口气,现在这条路看起来平静安稳,可是经了昨夜的变故,韩长暮也不敢有半分松懈,谁知道这平静之下掩藏了多少暗潮涌动。

他正调转马头,准备疾驰到车队的前头去,就看到前头一阵暴土扬尘,马蹄声急促凌乱。

他心神一凛,赶忙勒紧缰绳,勒马相望。

冷临江从漫天灰尘中疾驰而来,一眼看到韩长暮,长长的松了口气:可算是找到你了。

韩长暮疑惑不解:你不在圣人跟前伴驾,找***什么?

冷临江神情肃然:出事了。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韩长暮神情一变。

冷临江将昨夜修平坊苎麻巷灭门一案和宁记棺材铺的走水之事仔细说了,抬眼看着韩长暮,忧心忡忡道:久朝,你看这,太诡异了。

韩长暮神情冷肃,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愤怒,他紧紧握住了双手,骨节发白,怒不可遏道:为了掩盖罪行,为了灭口,便杀掉所有可疑之人,这些人简直不是人,是畜生!合该碎尸万段!

冷临江听到衙役的回禀,也是又气又恨,冷声道:碎尸万段也得找得到人才行,这么大的案子,京兆府里不能没有主事之人,我这就回京。

韩长暮凝神想了片刻:你回去也好,不过此案复杂,一时半刻查不出结果,那你要何时回来?

冷临江思忖道:上玉华山后,前两日是修整,第三日晚间是大宴,第四日才是狩猎开始,我第三日白天赶回来。

韩长暮点头:也好,那你快去快回,切莫冒险行事。

放心吧。冷临江拍了拍韩长暮的肩头,笑眯眯道:久朝,还有件事儿,你得答应我。

韩长暮看着冷临江殷勤的脸,微微皱眉:什么事儿?

冷临江道:让阿杳跟我一起回去吧。

韩长暮面无表情的淡淡道:你说完了,姚杳昨夜已经到玉华山了。

什么!冷临江尖叫了一声,叫完才察觉自己失态了,赶紧捂住嘴,嘟哝道:她怎么连夜过去了,出了什么事儿?

韩长暮眯了眯眼:没什么事,你先回京吧,等你回来再细说。

冷临江巡弋了韩长暮一眼,没从他脸上看出异常的情绪,跟他道了个别,催马扬鞭,卷起纷纷扬扬的尘土,往长安方向绝尘而去。

两个面容憔悴的衙役跟在冷临江的后头,他们

奔波了整夜,早就被颠得快要散架了,现在又要纵马疾驰回京,不禁暗暗叫苦,咬着牙追过去。

韩长暮转头盯着冷临江远去的背影,眯了眯眼,挥手招过金玉,低声吩咐:派两个暗卫跟着云归,暗中保护。

金玉愣了一瞬,赶忙应了一声是。

冷临江骑的那匹马是宁远国的贡品,去年在玉华山避暑时,永安帝赏赐给他的,通体雪白,奔跑极快。

但这会儿他跑跑停停,直到身后再度出现两个摇摇晃晃的小黑点,他才又策马向前一阵狂奔。

阳光渐渐炙热起来,空气里的灼热流泻摇曳,路两旁的树木矗立着,凝翠浓阴的树冠如同一汪汪绿波荡漾,泛着白茫茫的光。

冷临江转头看了身后一眼,那两个小黑点还不见踪影,他翻身下马,将咻咻喘气的白马拴在树干上。

白马低下头,慢慢悠悠的啃着道边的青草,顺滑的马尾在身后来回摆动。

冷临江取下马背上的交杌坐下,又拿起水囊猛灌了一口水,擦了擦汗,等着那两个小黑点。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那两个小黑点才再度摇摇晃晃的出现,赶到冷临江的面前,两个衙役齐齐翻身下马,踉踉跄跄行了个礼,咻咻直喘粗气:少,少,尹大人,你,你,你等等卑职吧,卑职都,都,都快散架了。

郭亮,宋礼新,你俩的腿脚可真够快的。冷临江打趣道,递过去一个油纸包:晌午了,用个午食,歇一会儿再走,关城门前要赶回京。

郭亮和宋礼新惊愕的对视了一眼,正在开油纸包的手一顿,齐齐惨呼:少尹大人,会死人的啊!.

冷临江瞥了他们二人一眼:关城门之前赶回京,我赏你们一人一百两。

少尹大人放心,肯定赶得回去!听到这话,郭亮和宋礼新心也不慌了,腿也不软了,拍了拍胸膛,说起话来斩钉截铁的,三口两口就把油纸包里的古楼子给啃了个干净。

他们又连灌了几口冷水,把噎在喉咙里的干巴巴的饼子冲下去,看着冷临江笑道:少尹大人,咱们赶路吧。

又死不了了?冷临江都气笑了,瞪了二人一眼。

郭亮和宋礼新挤眉弄眼的嘿嘿直笑。

好,既然死不了,那就走!冷临江透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衣摆,把交杌收起来挂在马背上。

郭亮和宋礼新见状,赶忙上前扶冷临江上马。

殷勤!冷临江笑骂了一句,倒是没有推辞,就着两个人的手翻身上马,随手扯下腰间的两枚佩囊,分别扔给二人:赏你们了。

郭亮和宋礼新喜形于色,也不拆开看,直接将佩囊挂在了腰上。

这佩囊可是缂丝的,即便里头啥都没有装,单这缂丝佩囊挂在身上,就很涨面子了,更别说这佩囊里沉甸甸的呢。

三个人不知疲累的策马疾行,晌午的阳光慢慢挪移。

这条官道在永安帝出行的前三天就被清了路,宽阔平整的道路上,只有冷临江三人在疾行。

两旁的绿树浓阴倒飞而过。

行到半途,冷临江猛然眉心一跳,出人意料的突然调转马头,往玉华山的方向催马而行,速度也慢慢的降了下来。

郭亮和宋礼新不明就里,面面相觑了片刻,也调转马头追了过去。

走到道路中间,冷临江翻身下马,弯着腰仔细查看起地面来。

郭亮和宋礼新对视一眼,也跟着下了马。

少尹大人,怎么了?宋礼新问道。

冷临江蹲下身来,指着地面上杂乱的石头,沉声问道:宋礼新,你看这像不像刀痕?

宋礼新

也蹲了下来,敛了笑意,皱眉道:这石头断面平整,倒是有些像一刀砍断的。他转头对郭亮道:郭亮,你的刀呢?

宋礼新是用长鞭的,鞭子就缠在腰上,郭亮是用刀的,听到这话,他赶忙蹲下来,把刀连刀鞘一并递给了宋礼新。

宋礼新拿着刀,在另一块石头上比划了几下,突然哐啷一声,刀锋重重的石头上。

只这一下,石头便应声劈成了两半。

冷临江拿起其中一块石头,和最先发现的那一块石头两相对照,虽然断面并不完全一样,但是都极为的平整,一看就是一鼓作气用利器劈开的。

他眯了眯眼: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人用刀把石头给劈开了。

宋礼新和郭亮也觉得极为怪异。

在永安帝出行的这个当口,有人用刀劈开了官道上的一块石头,这件事怎么想也不会是巧合。

冷临江心头一跳,疾言厉色的吩咐二人:去找找,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刀痕,不,是打斗的痕迹。

二人神情一变,赶忙沿着这条官道,向相反的方向仔细勘查起来。

大人,这里有发现。不过片刻功夫,郭亮便在道旁大喊起来。

冷临江心神一凛,赶忙走了过去。

只见道边的几块大石头上,都有几道横七竖八的刀痕。

这些刀痕并不是在石头上浅浅的划过,而是极深的劈在石头上,虽然不像道路中间的那块石头一样被一刀劈成了两半,但刀痕的下面也还是有裂痕弥漫开来。

石头的旁边,布满了不少凌乱的足印。

冷临江眉头紧皱,心中顿生不祥之感,极目望住了眼前的一片密林。

林中碧海如涛,风过处,簌簌作响,一道道明亮的阳光在林间徜徉。

林间半明半寐。

冷临江心底微寒,喊了宋礼新一声:宋礼新,过来。

宋礼新听到声音,也赶忙跑了过来。

冷临江吩咐道:把马匹看好,我和郭亮进林子。

宋礼新神情肃然的应了声是。

密林中湿气扑面,地上铺了厚厚的枯叶,腐朽的气息极为浓重,熏得人呼吸一滞。

二人动作极快,跟着石头旁边发现的脚印,一直查找到林子深处,查找的十分仔细。

大人,这里也有刀痕。郭亮喊了一声。

冷临江盯着眼前的一棵柏树,树干上也同样有几道刀痕。

这片密林并不大,冷临江和郭亮在林中发现了激烈打斗的痕迹和半干的血迹。

这些痕迹都集中在密林的中间,而足印在林中转了个弯,又拐回了官道上。

两刻过后,冷临江和郭亮走出林子。

宋礼新忙迎上来,急切问道:大人,怎么样?

冷临江目光冷然,神情严肃:的确有打斗,而且有人受伤,血迹半干,应该刚走不远。

宋礼新皱眉道:大人,现在追?

冷临江看着蜿蜒到远处的宽阔官道,道路上遍布车辙印子和马蹄痕迹,凌乱的难以辨别,只靠这些,是难以追踪到的。

他静了一瞬,翻身上马:追!

宋礼新和郭亮毫不犹豫的上马,一路狂奔。

阳光已经不复晌午那般炙热了,溶金般在天边洋洋洒洒的铺展开来,远远望去,如同金波浮动。

这一路行来,官道上只有冷临江三人,他们并没有看到其他的车马行人,自然也没有看到带伤的人。

冷临江的眉头一直蹙着,没有舒展开来,眼中的冷色也越来越浓郁。

这路上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他没有察觉到罢了。

郭亮和宋礼新一左一右的跟着冷临江,谁都不敢再说笑了。

郭亮凝神片刻,大着胆子道:少尹大人,若这些人是去京城的,倒还好说,可若是,那可就是大事了。

冷临江自然明白郭亮话中的未竟之意,但是他连这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都不清楚,又怎么去预警呢。

他沉了沉心思,突然转头,扬声道:二位,跟了本官这一路,也该现身了吧。

郭亮和宋礼新大惊失色,齐齐转头去看。

可身后的官道上仍旧空无一人。

宋礼新问道:少尹大人,没有人啊。

冷临江却是冷笑:本官刚离开车队,二位就一直跟着,还是现身吧,有什么话,当面说。

郭亮和宋礼新面面相觑。

身后的官道旁一阵窸窣轻响,果然出现两个策马而行之人,只是他们的马匹奔跑时,却没什么声响,他们整个人的气息,也敛的极其微弱。

冷临江一见这二人,双眼一缩,态度温和了下来:你们是久朝派来的,韩王府的护卫?

两人对视了一眼,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但齐齐翻身下马,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其中一人道:少尹大人,世子命小人暗中保护少尹大人。

冷临江心头一暖,态度温和道:起来说话。

二人齐齐起身。

冷临江道:方才本官在路上的发现,想来你们二人也看清楚了,你们商量一下,看谁回去给久朝报个信,谁跟着本官一起进京。

两个人有些错愕,他们以为暴露之后,冷临江会将他们赶回去,谁知道却是要留下他们。

冷临江看到两人惊讶的神情,狡黠笑道:有不花钱的护卫用,***嘛不用,傻啊。

二人也放松了心神,笑着商议了几句,其中一人回道:小人去给世子回话,让四哥跟着少尹大人。

冷临江点点头,没有写信,只一字一句道:将路上的发现仔仔细细的回禀给久朝,切记,不可有半点遗漏。

那人神情一肃:是,少尹大人放心。

说着,他调转马头,绝尘而去。

直到此时,冷临江紧绷的心神才松懈下来,将此事告诉了韩长暮,若是这伙人混进了玉华山,凭韩长暮多如筛子的心眼儿,必定能想出个万全之策来。

若是这伙人是进了京,京城里兵卒众多,也不怕他们兴风作浪,只要他们敢冒头,冷临江就敢抓。

冷临江心头的阴云一散,心情就大好起来,摘下腰间的佩囊,反手扔给了后头的暗卫,大声笑道:给,收着,小爷赏的,总不能让小哥你跟着我白辛苦一趟。

那暗卫低眉一笑,觉得这位长公主之子的性子,跟自己家七爷的性子格外相像。

暮色四合里,金光门在晚风中若隐若现,出城进城的人在城门口蜿蜒成了长队,都抢着关城门前的最后一刻进出。

哎哟,可算是赶到了。郭亮揉了揉酸疼到麻木了的身子,好像每一寸骨头都被打断了又重新接上,哪哪都不对劲。

在马背上颠簸疾驰了一路,冷临江的身上也不好受,脸色也隐隐有些发白,转头看到那名暗卫的脸色,却依旧神情如常,他眯着眼一笑,赞叹之意溢于言表:看你没用的,你看看人家,也是一样的赶路,也没见像你这么叫苦连天的。

郭亮转头看了那暗卫一眼,苦笑着摇头:少尹大人,人跟人是不能比的啊。

怎么不能比?冷临江嗤道:难不成他是男的,你是女的?

宋礼新咧嘴笑了,又补了一句: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的扔,你连姑娘都不如,咱们的姚老大这样赶一路,也不会跟你一样龇牙咧嘴的叫苦连天。

郭亮哑然,咧了咧嘴,强词夺理道:姚老大就不是个姑娘!

冷临江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别有深意道:哦,郭亮,你还是觉得阿杳打人不疼。

......郭亮缩了缩脖颈,可怜兮兮的望了望冷临江二人。

金光门的守卫远远的就看到了冷临江四人,赶忙迎上来,牵着缰绳,诧异道:少尹大人不是伴驾去了玉华山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冷临江恍若无事,脸上挂着如常纨绔的笑:小爷我突然特别府里的一个美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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