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能使鬼推磨,在五两银子的诱使下,秦邺很快就整理出了安平县的征兵名册。
从南陈建朝以来,安平县共出兵丁一万八千余人,返乡的却不足三百人,且多是以尸骨返乡。秦邺领着县衙里的捕快们忙活了几天,却只找到一个还活着的人。
当秦邺将那个人带到柳韩山面前时,柳韩山只觉得胸中一口闷气怎么都出不来。
他认得那个人,他曾是南陈军中最骁勇善战的士兵,曾被南陈皇帝接见过,而他作为南陈最富裕的皇商之子,恰好参加了那次宫宴。就因为他出身不好,皇帝只赏了他一杯薄酒,而那些功勋远不及他的人,连边城都没去过的人却封侯拜将成了朝中新贵。
那时,他便瞧不起这个南陈朝廷,也再没参加过类似的宫宴。
他以为他在边境,就算不能做个名正言顺的大将军,起码也能做个副将,在边城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没想到他却沦落成了安平县街头的一个乞丐。
他不认识柳韩山,宫宴上那么多人,各个出身尊贵,他压根儿不敢抬头去看。当柳韩山诉说着他的那些过往时,他眼神茫然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些事情都与他无关。当听到柳韩山说会安置他时,他如死水般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涟漪。不是高兴而是嘲弄。他用嘲弄的神情看着柳韩山,自干裂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话来:“老乞丐一个,还有什么可让大人惦念的。”
柳韩山知道他对自己有成见,并未解释,而是问他:“我能够帮你做些什么?”
他用了一个“我”字,而不是冷冰冰地“本官”,这让老乞丐的眼神有一丝松动。
“我想请大人帮我买瓶毒药,要入口微甜,不太苦的那种。”老乞丐将破衣掀起,上面是各种叠加在一起的伤口和溃烂,腹部和腿部的伤口已能窥见白骨。这样的伤病,单是看一眼就觉得疼。
“他们不想老乞丐活着,老乞丐自个儿也不想活着,可没办法,老乞丐死不了。”他挣扎着起身:“瞧见我这裤子了吗?用草绳绑的。裤腰带被我拿去上吊了,可惜布料太差,没等把我吊死,它就自个儿断了。我想把自己淹死,可从军多年有了本能,但凡呛水必定浮水而出。老乞丐尝试多次只能放弃。我想问铁匠铺借把刀,掌柜的嫌弃我穷,看我是个乞丐直接把我轰走了。我爬到马路上,可那些马见到我就躲,唯恐我脏了他们高贵的蹄子。人的勇气是有限的,在死了几次没死成之后,我反而惧怕死亡了。不是惧怕真正的死亡,而是惧怕那种痛苦的死亡。”
老乞丐眯眼,看着院子里的风景:“我出身低微,却有一颗报效朝廷的忠心。别人是被拉去当兵的,只有我,是主动去找官爷报名的。我没想过当将军,我只想用我的双手杀敌。就因为皇帝赏了我一杯酒,他们容不下我。在我随军出城的途中,他们打断了我的胳膊跟腿,将我丢在了官道上。更可笑的是,他们说我是逃兵,四处捉拿我。”
老乞丐笑,眼睛却涩得厉害。
“他们捉拿我的事情我并不知情,我以为他们只是嫉妒我的功劳。胳膊断了,我自己给接起来。腿断了,
我就在地上爬行。春去秋来,我爬了几年,才靠着一路乞讨回到安平县。可我爹没了,娘死了,就连我们家的房子都被他们拿走了。他们说我是逃兵,把我抓进牢里。若不是嫌我占地方,我怕是要冤死在你们安平县的牢狱里。”
老乞丐坐到地上,笑得越发心酸:“跟敌人打仗的时候,我想着的是怎么活。被狱卒打的时候,我想的是那些敌人为什么没有把我杀死,还有我的长官,为什么不在官道旁将我打死。我若是那个时候就死了多好!柳大人是吧?您告诉我,我究竟犯了什么错,会让我用性命保护的文臣武将,老百姓们容不下我。”
“你没错,错得是他们。”柳韩山握拳:“逃兵的事儿,我会帮你查清楚的。”
“查清楚?”老乞丐摇头:“费那些功夫干什么!查清楚了我爹娘能活吗?查清楚了我的胳膊腿能好吗?查清楚了我的房子他们能还给我?就算还给我了,大人觉得,以我现在的样子,我还能重新来过吗?”
“不能!”柳韩山心里堵得越发厉害:“但起码可以改变今后的生活。”
“今后?我还有今后吗?”老乞丐指着自己身上溃烂的地方:“大人若真心帮我,就赏我一瓶毒药吧。这人世间,我待够了!”
老乞丐说着,一拐一拐地从县衙里出去了。
柳韩山心绪难平,挥挥手,让秦邺跟了上去。
夜幕降临,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随着门窗被一股力量推开,书案上的灯烛灭了。
抬头,对上一张惨白的男人脸庞。
那个男人用一双空洞无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来不及思考这个东西为何会出现在县衙里,那张脸已经拖着身子爬了进来。
饶是柳韩山见过许多鬼怪,这一刻也有些头皮发麻,他赶紧起身,抓起放在桌上的金镶玉,朝着门口奔去。
刚把书房的门打开,就被一堵冰冷而剪映的“墙”给弹了回来。
没等他走出反应,背后的那只手就抓住了他,且快速将他拉到跟前,用泥浆将他一点点包裹起来。柳韩山瞪大眼睛,看着那张惨白到渗人的脸浮现在自己脸前,他用力握拳,在挣脱鬼脸的同时,裹在他身上的泥浆也炸裂开来,落到了书房的各个角落。
与鬼脸缠斗时,柳韩山注意到了刚才的那扇窗户。发现窗户上有月光,而月光里倒影着自己的影子。他瞅准时机,自窗户一跃而出,却在跃出窗口时被那个鬼脸抓住了右脚。踉跄落地时,脚上的鞋没了。
心里正恼呢,听见呵呵两声,抬头看去,只见南锦衣撑着伞坐在屋脊上。
“柳大人好兴致,这是在与人练武吗?”
“南姑娘私闯县衙,就不怕本官治罪吗?”柳韩山单脚着地,还要应付身后的鬼脸,颇有些力不从心,眼见着南锦衣还是一副看戏的模样,他干脆跳到房檐下,对着她道:“你还要看到几时?这东西是你招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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