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下过雨，空气清亮。
隔窗吹来风，润、微凉。
放眼尽望，对岸山峦叠障，奶白色雾气自沟壑中蒸腾而出，朦胧弥漫。
植被由深绿逐渐至黑，仿如跑墨层叠晕染。
湖面平整似镜，介乎松石绿与紫蓝色间。
真美，活脱脱一副大写意山水，人在画中坐。
二楼窗前书桌上，砚台、墨条、滴壶、山形架。
扎丸子头的顾倩倩侧身对外，右手悬腕，却久久不落笔，拧眉头正纠结。
眼前草稿纸，横七竖八写满形似超复杂汉字的本土文字：
杜旭、顾宝珊、顾倩倩、一二三、天地人……笔划硬朗中透几分秀丽，顾宝珊写的。
老爹今儿又大清早跑出去，老妈留家里盯着她识字。
顾倩倩看了再看、反复确认，没错，的确是“顾倩倩”，非“杜倩倩”。
先前也听爸妈“顾倩倩、顾倩倩”地喊，没太在意，毕竟顾、杜音近易混淆。
她疑惑抬头：
“吔，我怎么姓顾啊？爹姓杜呢。”
老爹又没入赘，为啥自己打小随了母姓？
顾宝珊穿身水绿色宽松居家服，头发松松束起，捧着本旧书，盘腿坐在对面平塌上，眼皮都没抬：
“因为姓顾比较好听。”
又不是真三岁小孩，顾倩倩不满：
“妈！讲认真的，甭糊弄我。”
前世身份证上姓顾，是因为父母离婚，她判归母亲。但这辈子爹妈好好的，怎么小小年纪现在居然就姓了顾呢？
就着天光继续阅读，顾宝珊姿势未动。女儿却捕捉到其表情为不可查地凝了凝，于是拉长声音，半撒娇地催促：
“妈——”
顾宝珊轻叹，坐正，抛出个问题：
“你对你爹的老家，知道多少？”
爹家？顾倩倩想了想回答：
“阡陌坟山杜家庄，在南方、族人很多，挖矿的。”
据说坟山主要经济支柱源自矿产，灵石矿。
迥异于铜、铁、煤等资源要靠矿脉精炼后所得，灵石是凭借可循环利用的矿母晶体，经聚灵阵在类似坟山的特殊地点“养”出来的。
坟山人，某种程度上也算种灵石为生的另类农民。
顾倩倩努力回忆，整合已知信息：
“人人赶尸、带飞棺，爹好几年没回去过。太太爷爷很厉害，有小世界。”
不置可否，放下手中书，顾宝珊继续发问：
“你对棺尸有概念吗？”
也亏得是融入了天外心魔，不然简直无法想象，母亲跟三四岁小娃如此严肃地讨论问题。
“棺尸？”顾倩倩干脆把毛笔暂时搁回山形架。
杜家棺尸最常见的三种：妖尸、活尸、怨尸。妖尸生前多为半妖、妖化动物。活尸、怨尸活着的时候却都是正经人类。
这辈子，天下棺尸统共她就见过一只：
老爹的绿猴子妖尸翠花。
顾倩倩说不清楚，挠头：
“因为死得不是地方，或者被人刻意施术法掩埋造成尸变……总之它们是尸体变的！听指令、不怕受伤，能缝补修复，肉身强悍。”
顾宝珊点头：
“棺尸的基础是活物死后的尸身。那么，你觉得它们生前和死后，能算是一体吗？例如，如果某天我、你爹死了，成为别人棺尸。那棺尸，算你爸妈，还是不算？”
假色哪天爸妈死了……？光是用想的，就足以让人难受，顾倩倩皱眉嘟囔抗议：
“干嘛突然举这种破例子！”
顾宝珊并不退让：
“回答我，算不算？”
这个问题深。顾倩倩凝神，认真权衡考虑，却发现很难判断，必须兼顾的因素太多、太复杂。她没见过绿猴子在生时模样，更不曾认识任何转化为棺尸的活人。
尸体是否应该与往日曾经的生者划等号？每个时代、地域、民族都有各自见解，无从借鉴。
良久，顾倩倩踌躇着：
“应该有联系，算……吧？”
顾宝珊摇头，直接揭晓答案：
“不算。记着，任何活物死后所成的棺尸，都不再是它自己。世上无论人、畜、妖、魔……甚至地仙，必须有魂灵才能具备智力，有可能再进一步生成灵力。”
“若未经历特殊变故，一旦死亡，魂灵很快消散、肉身腐烂。尸变过程中，变强的仅是尸身，死者原有灵魂并未同步留存下来。”
顾倩倩急急反问：
“翠花没灵魂？”
绿猴子绝对有智力，足以配合老爹进行复杂攻击。以此推断，那它合该有灵魂才对！
顾宝珊解释：
“它有。但棺尸的灵是死亡后才新生的，直接以原有活物灵魂碎片为基础。好比木耳长在朽木上，却并不算树木新枝芽。”
“因为残片不足以构成完整新个体，所以棺尸生前无论多聪慧天才，死后都智力低下，甚至只能执行简单指令。”
酱紫啊……那么说翠花还算聪明的？顾倩倩莫名地觉得失落。
顾宝珊顺便教女儿：
“世上大道何止三千条。其中比较流行的归类方法，将天下之道分为生、老、病、死四门。医家、疫师等属病门。”
顾倩倩举一反三：
“爹属死门？”
顾宝珊列举：
“坟山上下都属死门。先前见过的，御兽者张峰属生门。”
顾宝珊脱口而出：
“那神仙姐姐呢？生门吗？”
毕竟生机术给人印象太深刻，花朵美味，爹却因为属性相冲，吃到满嘴冒火。
顾宝珊稍犹豫，不太确认：
“大雪山的情况特殊。他们的道一向神秘，圣女单看似乎应该算生门，但圣子更像死门的，两人同修……应该算老门？”
老？顾倩倩纳闷，生+死=老？
顾宝珊仔细讲解：
“圣女祝福术、圣子诅咒言杀术，都针对生机起作用，是咒术。修咒术的多归老门，不像生、死门直接插手事物发展，却放大某方面影响。”
“那剑修呢？”顾倩倩联想到沈孝秀。
“剑修逆天，抗命争一线生机，生门。”顾宝珊。
突然间，顾倩倩省悟得知棺尸并非生命的直接延续时的失落感由何而来了：
日后亲眷、爱人、朋友过世，即便再如何努力修习养尸之法，也不可能真正留住谁。任你强留，亦只剩走形的躯壳、外加别的什么诡异东西。
于是，她顿觉丧气，撅嘴：
“爹家的法门超鸡肋。”
若只图打架的时候多个帮手，何必养尸？御兽也行啊！毕竟，带着野猪、猴子、角蟾啥的跟人过招，总比随身棺材里蹦出尸首甚至祖宗十八代更正常吧！
顾宝珊一眼看穿女儿所想：
“杜家养尸是迫于无奈，因为穷。瘴气肆虐之地，除了连绵坟山没任何旁的资源。不契约棺尸，活人甚至都无法进入劳作，更别说饲养有用的妖化动物。”
她放下手中书：
“你知道我跟你爹闹，不肯跟他回乡拜祖宗、祠堂？”
顾倩倩乖巧点头，知道的，虽然没谁跟她刻意解释。
“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当阡陌坟山的媳妇。”顾宝珊捻起片桌边纸屑，揉小。
妈愿意嫁给爹，却不愿意承认坟山杜家这层关系。顾倩倩眨巴眼睛，不懂：
“为啥啊？”
并未直接回答，顾宝珊碾着指尖纸碎：
“坟山属于阴山山脉，曾是古战场，墓葬不知凡几。即便如此，加上世代悉心培育杜家棺尸来源依旧短缺。资质普通、家财又不丰厚的年轻人想要契约上像样棺尸，简直妄想。”
人多尸少？顾倩倩：
“不可以到外面买吗？”就像医学院购买解剖用尸体。
顾宝珊加重语气：
“贵的不是新鲜尸体，是棺尸形成过程。由于孕育条件苛刻，花时费力不说，辅助耗材价钱更昂贵。这么说吧，现在把你爹断斤卖了，都买不回翠花一截胳膊。”
这么离谱？顾倩倩反驳：
“不对呀，爷爷烂赌穷得连房、地都压输了，老爹怎么有钱买的妖尸？”
没记错的话，她爹首次契约棺尸时都未成年。后来棺尸在打斗中被野生状态的绿猴子毁了，才换的它。
“你爹跟你说你爷的事儿？”顾宝珊大为惊讶。
顾倩倩倒竹筒样：
“说了，爹还保证他会是比爷爷更好的父亲。爷爷把他和姑姑扔坟山，来跟人落注赌钱。”
“连大姑子都讲了？”顾宝珊更意外。
“嗯，姑姑把好吃的都留下，还背我爹出坟山的。”顾倩倩点头。
不能提吗，老妈为啥那表情？有个嗜赌的长辈确实不光彩，但也没到务必封口的地步吧。
顾宝珊的愕然转化为更复杂情绪：
“可能……希望你早点知道吧。大姑子跟你爹是双生子，她早小半个时辰。”
嗯？这爹可没说！原来姑姑只大几十分钟……顾倩倩突然觉得自家亲爹好挫，当年居然要靠同龄的姐姐背出山。
顾宝珊幽幽道：
“契约成功后，棺尸的寿命就随主人。主人死亡，它们也很快失去活性，尘归尘土归土。任你再强的棺尸，也无法传子传孙一直使用。”
“加上品相好的太难找，千年以来，杜家逐渐摸索出套以活人自愿祭献成为棺尸，从而加强品质的方法，便是妖尸、怨尸之外的第三种：活尸。”。
活人？！背上寒毛倒立，顾倩倩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爹可没说这些，妈明显是误会了。解释？开玩笑！小丫头赶紧竖起耳朵听辛密。
顾宝珊继续：
“并非谁都有资格自我祭献，唯天赋特殊者祭献成功才可能出高级活尸。”
“坟山阴气浓郁，经年定居在附近的人们多多少少都会被影响。杜家历代出不少各种天才。”
“你爹祖上是正经杜家嫡支。他跟你姑姑俩龙凤胎，一个有强大契约禀赋，一个有当活尸的天分。”
当活尸？这叫哪门子天分啊！顾倩倩张大眼睛：
“难道……”
顾宝珊点头，很有几分佩服：
“大姑子一直病着，自知入孤鬼坟没活路，受伤当晚就偷偷背着你爹祭献了自己。够狠、当机立断，以命换命至少保住了亲弟弟。可惜啊，这辈子没缘分认识她。”
所以，爹的第一只棺尸……其实是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