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午晚些时候,多尼便收到了前军士卒骚乱的消息,在严令各部自行弹压之后,情况不仅没有好转,反而在夜间发生了营啸。
中军前去探查的哨骑不少都被乱军捕杀。多尼、赵步泰等部如临大敌,命令士卒加强戒备,又紧急从后军抽调些兵马补充军力。
到第二日,前军尚未消停,后军跟着乱起。再也忍受不了的黔桂绿营兵串联作乱,负责监视的八旗兵斩杀乱军时却为殿后的陕甘绿营偷袭。
这也就罢了,那八旗汉军炮队不仅不救援,竟然也跟绿营兵一起叛乱。后军的满蒙军不敌,被迫退入粮车组成的车阵中等候多尼主力救援。
围攻的诸军投鼠忌器,也不敢过分逼迫。万一急了眼,把粮草一烧,大家都等着喝西北风吧。
形势的急剧变化让中军的满蒙大员们傻了眼。
多尼一边命各部迅速整军,准备救援后军,一边安抚中军各部,防止内部动荡。八旗炮队跳反,对于军心的打击不言而喻。
各部中少量的八旗汉军纷纷被列入不信任名单。要不是八旗子弟互相通婚,满蒙汉互相都有姻亲关系,这会儿营中的汉军早就被挂路灯,不,挂槐树了。
就在众人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大秦嘴炮侯成的拜帖送到主帅多尼的大帐。
侯成被引入营地深处,帅帐前两排彪形大汉手持刀斧手,对这位不速之客怒目而视,颇有邓芝使吴的场面感。
这女真人对三国演义的喜爱确实到了一定的境界了,连待客都学起了书中场面。
侯成看到这架势,却只是轻声一笑,稳稳当当地迈着步子入见。
待入得帅帐中,在座诸人俱都齐刷刷地将凶神恶煞的目光投射到辩士身上,似乎在打量着该从满清十大酷刑中挑哪个出来让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临死前好好享受一下。
换个心理素质差点的当场就得膝盖打颤,侯成倒是怡然不惧,大大方方地行礼唱名。
主家多尼倒是没有按剧本准备个大油锅什么的,看来人镇定自若,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反而有了几分欣赏:“阁下倒是有几分胆气。”
这等情境之下,哪怕是装出来的,也不是件容易事。
夸赞过后,多尼脸色一沉:“可惜却不怎么聪明。你家主子没告诉过你,坏了别人的好事就莫要找上门来寻死吗?本王这里正缺一颗大好头颅,正好拿来祭旗。”
侯成一脸诧异:“王爷何出此言,成此来乃是为王爷指一条明路,这坏人好事,从何说起啊?”
一旁的伊尔德勃然大怒道:“狗尼堪,少在这里装腔作势,要不是你们那个什么狗屁秦国在后面煽风点火,他吴三桂有胆子造反?”
“这是哪家的疯狗,主人家还没开口,就在这狂吠。王爷,您这平日里对家奴的管教可太过松弛了些。”侯成瞟了粗汉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
“伊尔德,坐下。”伊尔德肺都气炸了,起身便要收拾来人,却被信郡王一声厉喝按了回去。
这粗汉还要再说些什么,多尼却把脸转过去,对着侯成冷冷说道:“本王管教自家奴才,用不着外人指手画脚。但你这教唆吴三桂谋反之罪,说不得,也得鬼头刀下走一遭。”
听到多尼又一次威胁,侯成却更是放下心来。若真是准备杀人,哪会这么多废话,不过是色厉内荏,虚言恫吓,以求摆脱目前的危局罢了。
当然,直接戳破这点,说不定年轻人抹不下面子,就真个把自己给剁了,还是要给人个台阶下。
想到这里,侯成故作惊讶道:“王爷何出此言啊?成不过一外人,何德何能说得动数万北兵谋乱?那关宁、陕甘诸营,大抵不过是思乡心切罢了。这些将士出征日久,又逢天下动乱,不欲在这湘黔之地与汉国做无谓之征战,只想尽早北归与家人团圆。此乃人之常情也,王爷爷孙三代领兵,岂不知其中缘由。只能说,王爷想仅凭粮草为饵驱使诸部的想法太过天真了些。”
看着侯成一脸真诚地装傻充愣,多尼冷哼一声:“各部不稳,本王自然知道。但若没有你们秦国给他们提供了一条退路,这些人也未必有这个胆子反叛。关宁、陕甘数万大军,甚至还有红衣炮队,十几万大军,被你拉过去半数,现在竟然还有脸喊冤?今日若不说个门道出来,本王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王爷这么说就太过肤浅了。”这多尼,还真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年轻,只会在这咋呼。侯成一边心中暗暗鄙视,一边辩解道:“这数万兵哪里是王爷的助力,分明是一杯鸩酒啊。现下尚在贵阳都已如此,要真是强压着到了前线与汉军接战,说不定反手就投过去,白白壮大了敌军。如今提前摊牌,反倒少了一桩隐患,王爷应当高兴才是啊。”
“这么说,眼下中军两面对敌的危局,本王反倒应该开怀畅饮,庆祝一番了?”多尼言语不善,似乎下一刻怒气便会爆发出来,把眼前这惹人厌烦的面孔撕碎。
侯成微微一笑:“王爷莫要着急。成此来,不就是来解决此事的吗?只需王爷听成一策,此间危局自然迎刃而解。”
“你想说的,无非就是粮食罢了。”多尼恶狠狠盯着侯成:“这帮子三姓家奴背叛了大清,本王正要把他们全都收拾了,还想要粮?”
“王爷,您这般做就有些不合时宜了。论顺应时事的能力,比您先辈可是要差多了。当年清太祖拥兵数万,苦心经营数百里沃土三十余年,仍对腐朽不堪的明国谦恭备至,以求赢得发展时机。待到太宗之时,才携屡次大胜之威,辽东千里沃土之资,方才开始大肆招徕明军降卒。而能收天下之兵为己用,那都是入关之后的事了。当此时也,天下大半归清,自可以资财收拢人心。而今,王爷所据,地不过数府,且皆贫瘠多山,难以养兵,丁不过数万,又军心浮动,更甚者,周边群狼环伺。此等局面下,王爷仍以为八旗天兵还有昔日的威慑力吗?妄想威逼利诱趋势汉军,却须得下掂量下自身的实力啊。危局如此,再没有个清醒的认知,一个不慎,恐有不测之事。成深为大王担忧啊。”
自家人知自家事,多尼不是个浮夸无能的富三代,他可不认为真和关宁陕甘兵火拼一场后八旗兵还能有活路。但是服软是不可能的。
多尼一声冷笑:“你一个秦人为我大清担忧?所以就跑来说动我七八万汉兵与八旗将士刀兵相向?末了还厚着脸皮来要粮食。侯先生对我大清可真是关怀备至啊。”
“王爷,成可从来没有说过这粮食是要的。”侯成矢口否认:“这粮食乃是我大秦替数万关宁陕甘兵借的。这借来的半月口粮,今后两年,我大秦将分批三倍返还。”
多尼一哂道:“阁下空口白牙,全凭嘴说。到时候还不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
“王爷,您就算信不过在下,信不过大秦,总得信得过这天下时局吧。我大秦愿意三倍还粮,乃是因为此举大利于我国。今汉国据湖广而并南粤,又西吞重庆,威胁四川,要是再将黔地收入囊中,则蜀地难守,我大秦断断不能容忍。若是有一军扎根贵州,西阻汉军,我大秦自然乐见其成。不过些许粮草,若能牵制汉国军力,又何惜哉。”
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侯成郑重一礼:“我大秦愿助王爷扎根黔省,且开放川、贵边境贸易,互通有无。王爷,以为何如?”
多尼抚掌笑道:“好手段,不过区区几万石粮米便从本王麾下换走数万将士。这买卖,做得。噢,对了,这粮米还需得今后两年交付,最后本王能否拿到手都还是两说。有了秦国这么善解人意的盟友,谁还需要敌人呢?”
侯成被这么一讥讽,却是丝毫不觉得尴尬:“王爷这就错怪大秦了。以关宁陕甘诸军的状态来看,等上了阵,说不定就便宜了汉国了。留下这数万北兵,不过是徒耗粮草罢了,甚至还有资敌之危。就算是这些人尽心尽力,汉军若是坚守不出,军需又能供给多少时日?不如任其自去,如此,军中基本都是满蒙子弟,自可上下一心。而且,与我大秦结盟,不仅可得物资之利,这黔地的战略态势也会大为改善。我大秦自不必提,云南残明亦会摄于你我两家合围之势而不敢轻举妄动。广西大局未定,贵部眼下只需专心向东即可。这难道不是天大的好处吗?”
“噢,这么说来,我们还真得好好感谢大秦国的体贴啊。”多尼话中充满着讥讽,与秦国结盟势在必行,但这缺德冒烟的撬墙角行为着实让信郡王很不爽:“这关宁陕甘兵也就算了,后队的炮甲又算怎么回事?连我们八旗兵你们都想一并收去吗?”
“王爷且听成慢慢解释。”侯成仍是一脸坦然状:“这炮兵之利,谁人不知,那汉皇对这炮队指定也是眼馋地流口水。成敢断言,那汉国细作定然已经混入营中,试图游说火器诸营。如其许以重利,难免会有人把持不住。就算现在不曾见效,也难免会埋下些种子。待到日后汉清开战,一旦战事僵持,战场倒戈也未尝不可能。到时候汉军炮队在手,王爷纵是想立足贵州也做不到啊。”
炮队是万万不能少的。就是不要那七八万北兵,也得把这几千人的炮队拉过来。
秦军不缺敢死战士。而以秦少府的强大生产力,只要花些时间学会十七世纪的冶炼技术,铁甲钢刀只是等闲。
但是铸炮可是这年头的高科技,而且技术娴熟的炮手也是稀有人才,可得想尽一切办法把大炮和炮甲们都搞到手才行。
“尖牙利齿,诸多借口。”听侯成狡辩许久,多尼也深感烦躁:“秦国若真有心与我部交好,就放归八旗炮队。只要做到这一点,本王自可拨付粮草给吴三桂他们。否则,这帮贼子就等着承受八旗天兵的怒火吧。”
大炮是个好宝贝,人人都想要。有这玩意在手,大军威势暴涨。这么多年了,八旗兵早就习惯了炮火优势。
没了这玩意儿,整个作战模式都得推倒重来,珍贵的八旗儿郎们就得顶着敌军严整的阵型压上去肉搏,伤亡之大不言而喻。
以如今八旗这点人,损失过大,就算胜了也难以立足。
要是炮队不归建,多尼宁愿火并一场拼个两败俱伤,也不肯让这帮王八蛋白白得了好处。
“王爷何其执着。”侯成还是一副淡定的表情:“这些炮甲已经叛出去了,我大秦自当多加庇护,否则,日后谁人还会投奔?况且,就算他们回去了,王爷还能信得过吗?不如任其自去。这样,来时吾皇许下一个承诺,便以此诺来换这炮队吧。”
“承诺,哼,什么样的承诺有这般价钱,竟能换得数十门红衣大炮?”多尼对侯大嘴炮嗤之以鼻。
“王爷还不知道吧,这大清国,还在。”侯成一开口便是王炸。
此言一出,帐中诸人齐刷刷盯着侯成看去。多尼也有些疑惑:“此言何意?难道京师尚在,并没有被唐军攻破?”
“北京城当然破了,没跑掉的八旗家眷尽俘于唐军。不过嘛,京师虽然没了,盛京尚在啊。”
“那又如何?满洲空虚,过不了多少时日,还不是不属唐便归元?”八旗主力精华尽入关内,剩下的不过小猫小狗三两只,多尼可不认为这点实力还有自立的可能。
“王爷尚不知道吧,这盛京也开了一扇仙门,门后的世界便是六十多年后的大清国。”
“大清国还在,太好了!”
“此言当真?”
“那尼堪,莫要拿谎话唬人,不然定让你后悔来到这世上!”
侯成一句话如同平地起炸雷一般引爆全场。在座诸人顾不得尊卑之礼,还未等多尼开口,便纷纷出言询问。
有那急性子的,甚至离座要围到近前问话。
多尼摆手制止混乱的场面,待到一切复归平静,方才长吁一口气,安抚下心中激荡的情绪,一字一句问道:“还请阁下仔细说说,如今满洲地界到底是何等情形。”
侯成整了整不知道刚被哪个粗货弄乱的衣服,在众人急切的等待中平静答道:“正月底,天下仙门大开,七朝并入,有秦、汉、唐、宋、元、明、清者。其中清国据有满洲之地,国主国主爱新觉罗玄烨,是顺治之子。据传拥众数十万,兵势极盛,前些时日还与唐国太宗皇帝会猎于宁远,逼其退入山海关。”
说到这里,侯成再度提起了刚才的话题:“成所言我大秦国的承诺,便是诸位在黔地若是立不住跟脚,可退入我国。届时若有机会,大秦愿礼送诸位返回清国龙兴之地。”
当然,从现在的局势来看,这希望是相当渺茫。
无论唐元,想来都不会乐意这数万军队过境本国,给满清平添几分力量。
但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呢。所谓远交近攻,秦与清,是天然的盟友。
如果哪天两国合力准备在蒙古草原上来个胜利大会师,也未必不可能。
在听到大清国仍在之时,在座诸人早就把承诺之事抛到了脑后。直到侯成提起,才想起来还有这茬。
要是能有个退路,炮队丢了也便丢了。这消息和承诺,对时下军心的振奋作用可比几门大炮强多了。
一群漂浮不定的孤魂野鬼也算是有了半个归宿。
至于消息和承诺的可靠性,多尼倒是不担心的。
这天下,东南西北中都有一方势力,凭什么这满洲就不能出个大清国?
如果不是仙门大开,残明灭亡之后,大清一统天下,国祚绵延才是常理。
从情绪激荡间回过神来的信郡王也是心情大好:“大清与大秦,乃天赐之盟友,自该互相帮扶。这炮队,便当是我八旗南征军团送给始皇陛下的礼物好了。侯先生所言和解之事,我应下来了。不就是些许军粮嘛,与秦清两国之间的友谊相比,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