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下的并不大,但十一月初便下雪,并不是好兆头,尤其是随之而来的气温骤降,北风呼啸一刮,冷的刺骨,树上的叶子纷纷掉落,仿佛一夜之间,就入了冬,连点过度都没有。
顾欢喜裹着披风一出屋门,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赶忙把兜帽戴上,领着闺女往运动场走。
路上的雪已经被清理干净,但仍旧免不了湿滑,她走的很小心,一只手紧紧攥着闺女的,时不时就叮嘱两声,“小心点儿,别太快了,看好脚下……”
阿鲤笑眯眯听着,乖巧的“嗯嗯,啊啊”着,戴着的红色小帽子上缀着俩毛茸茸的线球,随着她走动,一路不停的晃来晃去,可爱极了。
运动场周围的跑道上,顾小鱼等人已经锻炼开了,身上都穿着轻便的衣服,正跑的热火朝天。
阿鲤一到,就撒开母亲的手,迈开小短腿,奋力的追了上去,颇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
顾欢喜看的莞尔一笑,见照顾闺女的几个人都尽职尽责的跟在后头,遂放心的去了厨房准备早饭。
家里支撑门户的爷们儿虽然都不在家,但日子过的一点都不将就,尤其是三餐上,顾欢喜都亲力亲为的安排,让孩子们不光吃饱喝足,还要从每一顿的饭食上,获得愉悦满足的体验。
所以,她在吃上颇费心思,也舍得花气力去折腾,每天变着花样的做,就喜欢看孩子们大快朵颐的样子。
今早她做的是灌汤包,为了让汤汁浓郁,提前就准备好了肉皮冻,将其包进薄薄的皮里,上笼一蒸,皮冻就化成了汁水,用筷子提起来时,肉眼可见里面的汤汁在流淌,咬上一口,那滋味,简直绝了。
除此外,她还包了几笼三鲜的,海米、木耳,鸡蛋,还加了点韭菜,馅料调制出来,就闻着鲜灵,吃起来的味道更是妙不可言,尤其是在这看不到啥绿叶蔬菜的冬季,这点鲜嫩的韭菜就变得十分珍贵稀罕起来。
韭菜是在梅园的暖房里种的,不多,也就两垄,用了闺女制造的肥料,长得郁郁葱葱,那叫一个出息,半个月就能收割一茬,顾欢喜也不独享,每回都给孙家和陆家送点去,今日自也不例外。
除此外,暖房里种的其他几样青菜,也都采摘了些,凑够一篮子,又添了些涮火锅吃的配菜,最后是饱受欢迎的辣椒和西红柿。
忙活完,几个孩子也说说笑笑的进了花房,早饭摆在这里,又暖和,还漂亮,身心双重享受。
“快坐下吃吧,尝尝味道怎么样?先咬开一点散散热气,别烫着了……”
有她的提醒,几个孩子才没被饱满的汤汁给烫了舌头。
阿鲤一脸惊叹的夸赞,“哇,好香呀,真是太好吃了……”
顾小鱼也使劲点头附和,嘴里含着一口浓郁的汤汁,满足的眯起眼。
陆长治嘴甜,一边吃,一边夸,“婶婶就是厉害,不管做什么都好吃,我跟着祖父去宫里吃宴席,感觉御厨的手艺都比不了您呢……”
孙永琰则道,“母亲常在家里称赞您蕙质兰心、心灵手巧。”
顾欢喜含笑听着,谁不喜欢听好听话呢?自己的辛劳付出得到认可,就是对她最好的回报。
吃完饭,她送几个孩子去上学,个个盯着他们穿戴齐整,披风,手套,手炉子,还给准备了口罩,一再叮嘱,“变天了,这种时候最容易生病,别觉得麻烦,该注意的都要注意,班上若是有人咳嗽发烧,你们一定要戴上口罩,省的过了病气……”
几个孩子乖巧应下。
“好好上课,晚上回来安排火锅给你们吃,今天有牛肉片喔……”
“好哎……”
欢呼声随着马儿的踢踏声远去,顾欢喜直到车子拐了弯,才牵着闺女的手往回走,现在闺女已经不哭嚷着去上学了,她在家里也可以学东西,比书院还自由呢,最重要的,她有时间去照顾花花草草,还有地里的蔬菜、药材,那才是她的最爱呀,而不是坐在教室里,摇头晃脑的背诵那些听不懂的文章。
娘俩各有所爱,谁也不打扰谁,阿鲤拿着小铲子在给蔬菜松土施肥时,顾欢喜在看送上来的账本,阿鲤给花草浇水时,顾欢喜则在给府里的管事安排任务,阿鲤翻看焦大夫留给她的医学书籍时,顾欢喜就看喜欢的话本子消遣,母女俩之间的相处气氛,再融洽不过。
只是可怜许怀义那边,就没这份岁月静好了,经过二十来天的长途跋涉,他们总算到了目的地滁洲,这儿是主战场,倭寇横行最猖獗的地方。
而他们赶到的时机也是微妙,大军刚吃了败仗,被打的灰头土脸,正人心浮躁不安,他们来了,等着他们的能有好脸?
连个像样的接待都没有,更别提接风宴了,谁叫主将都受伤了呢,伤口还挺严重,灌了几碗药,昏昏沉沉的睡着,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谁还有心情欢迎新来的?
不过,他们这股新鲜血液的补充,到底是及时雨,尤其对底层的士兵来说,是件好事,因为暂时不用他们冲锋陷阵了,总算能喘口气了。
于是,许怀义等人才安营扎寨,对啥啥都还不清楚的时候,就临时被征调出来,急匆匆的赶赴战场,跟倭寇打了一小场,竟勉强打赢了。
要知道,他们奔波了这么多天,早就人乏马累,顾不上休息,就仓皇应战,胜利的几率能有几成呢?
况且,他们对战事、对倭寇还都一无所知,两眼抹黑,都不给他们知彼知己的时间,就撵着去拼命……
这是下马威,也是试探!
不少人有情绪,但军令如山,不得不从,好在,打赢了。
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最后统计伤亡人数,足有三成之多。
得胜归来的时候,有人欢呼雀跃,有人意气风发,总归是大捷了嘛,他们刚来就捞到了功劳,忽略那些死去的人,心底到底是高兴居多。
许怀义却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出喜怒,叫身边的人都有些打怵。
赵三友关切的问,“怀义,你这是咋了?是不是头回上战场杀人吓着了?不用害怕,以后慢慢习惯就好了,咱是武将,这是职责,也是宿命,可不敢有心软的念头……”
许怀义抹了把脸,眼神缓和几分,解释道,“我没害怕,就是……一时半会的还没适应过来,你不用担心。”
赵三友大大咧咧的,闻言,也没怀疑啥,哈哈笑道,“那就好,看你杀倭寇那个勇猛的劲头儿,瞧着也不像是害怕的,再打几场仗,也就能适应了……”
说着,又羡慕的道,“这次你功劳可不小,杀了得有十几个吧?还宰了个领头的,论功行赏,肯定要给你记一笔……”
许怀义说了句“运气好而已”,便转了话题,“你伤口咋样?”
赵三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不以为意的道,“砍了两刀,不过,砍的不深,我避开了大半,已经上药了,没事儿,三五天就长能长好。”
许怀义提醒,“还是要注意,这几天伤口别见水,该吃药也要吃药,万一起热就麻烦了……”
赵三友“嗯,嗯”应着。
“孟平呢?”
“唉,他伤的就有点狠了,被抬回去的,等下咱们去看看,这次受伤的人不少,不知道金创药够不够用?”
金创药不够的话,通常都是先紧着有品级的武官用,普通士兵大都靠抗,抗过去就活,扛不过去就死。
说到这儿,气氛一时沉闷了。
这次战役打的实在叫人心头不痛快,反正许怀义很不爽,哪怕他首战告捷,还立了功,也高兴不起来,上头的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和考量,都不该拿下面的士兵做筏子,士兵可以伤可以死,却不该是用这样的方式。
他去看过孟平后,心情更加沉重,一顶顶简易的帐篷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个等待救助的士兵,不光药品缺,大夫也不够用,只能先顾那些伤情严重的,其他人要么随意包扎一下,要么就忍着。
救治所里,痛苦的哀嚎声不断响起,还不时伴随着崩溃绝望的哭声,那是有人伤重死去了,或是得知腿脚保不住后,无法承受。
孟平还算幸运,伤口已经被处理,他也是沾了身份的光,精武学院的名头还是很有份量的,大夫不敢怠慢,只是也仅仅是处理了,之后如何,还不好说。
这会儿,大夫们对外伤的诊治还处于相对低下的水平,大点的手术都做不了,小点的能处理,却又防治不了感染,所以士兵一旦受伤,能否痊愈,很大程度上要靠运气。
许怀义避开人,偷偷给孟平往嘴里塞了颗消炎药,又喂了一盏水,摸着他额头不烫,这才敢离开。
一回到住所,在外面强撑着的表情就破功了,恨恨锤了下桌子,低低咒骂了几句泄气。
李云亭一直跟着他,见状,也不意外,倒了杯水给他,“消消火,那些狗东西,压根体会不到你的愤怒,在他们眼里,士兵的命,算什么呢?只要能达到他们的目的,拿多少人命去填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甚至战事的输赢,他们都可以不在乎。”
许怀义何尝不知道这些?来之前,也有过猜测和心理准备,他就没天真的以为军营里都是一团和气、上下其心,真要那样,也就不会接二连三的输了,但真正的直面,还是让他无法接受,尤其看到伤亡惨重时,他更是差点当场破防。
心里一直念着媳妇儿和孩子,才堪堪忍住没变脸。
李云亭又道,“咱们初来乍到,什么根基都没有,什么局势也不清楚,就算心里有再多不忿不公,也只能忍着,没地方说理去,就算你觉得他们安排不当,把事情闹开,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无非又是一场各方博弈罢了,棋子还是咱们。”
许怀义重重呼出一口气,苦笑道,“我都明白的,你不用担心,我再怎么生气,也豁不出去,有家有口的,早就不年轻气盛了,我也会权衡利弊,该闭嘴时就闭嘴,就是,有点憋屈……”
李云亭笑了笑,“这世上,谁不憋屈呢?就是帝王,有时候还得跟臣子低头呢。”
许怀义噎了下,往门口瞅了眼,低声道,“你可真是啥话都敢说……”
李云亭一脸无所谓,“你又不是外人,还能去告发我对皇帝不敬?”
“那确实不会……”毕竟,他对皇帝也没多少恭敬。
俩人相视一笑。
气氛总算轻快了些。
许怀义喝了两杯茶,等压在胸口的那股闷气消散了些,这才复盘之前的那场战事,琢磨着其中有啥可取之处,又有什么考虑不周的地方,再有机会跟倭寇交手,也能多积攒些经验。
李云亭对这些事最感兴趣,跟他兴奋的交流着,互换着彼此的心得跟体会。
俩人都没受伤,打仗时,也勇敢的冲在前面杀敌,表现十分突出,别人是打的心惊胆战,他们却很上头,颇有越战越勇的架势。
不过,一次的胜利说明不了什么,接下来,还有恶战等着他们。
“咱可不能骄傲,这场仗能赢,不是咱多厉害,完全是得益于倭寇数量少,而且,装备也不是那么全活,这才让咱们捡了便宜,不对,是险胜,牺牲了那么多人,算啥便宜?”
许怀义说到这里,嘲弄的冷笑一声,“看来,给咱们下马威的那位,也不是一点忌惮都没有,还是给咱们留了活路的,估摸着知道是对方人数不多,这才敢让咱们上阵,不然,咱们这来支援人家的,才刚到就全军覆没,到哪儿都说不过去,朝廷也饶不了他们。”
李云亭点头,“应该是如此,不止是下马威,也是试探咱们的实力和底线,能不能打倭寇,能不能配合他们的指挥,他们不敢明晃晃的让咱们去送死的,锦衣卫在这儿,还有你师傅,以及几位皇子的人,他们肯定会顾忌一二。”
“顾忌一二,也牺牲了三成多……”许怀义到底意难平,“回头我得跟师傅说道说道,上面的人玩弄心机手段,争权夺利,不要拿士兵当炮灰啊,这让大家伙儿多心寒?咱们来,是为了保家卫国,可不是给某些人当牺牲品的。”
李云亭也不拦他,意味深长得道,“可以说,最好你师伯那儿也告上一状,皇帝派了那几位来,就是为了平衡各派的关系,相互制肘,少玩点阴谋诡计,把心思都用在抗击倭寇上,他们若是做不到,那就没存在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