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最敏感、最容易出事的一天,国家分裂、群情激奋,在过去两个多月谈判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法国成了“全民公敌”。
国难当头,保大皇帝作为国家元首不仅没发表讲话强烈反对,甚至仍呆在巴黎花天酒地。坐实了“傀儡”之名,彻底失去了民心。
总参谋长阮文馨拥有法国和越南双重国籍,娶了一个法国太太,一直以身为法国人为荣,与法国远征军的关系尽人皆知,所以今天表现得特别低调,没再抛头露面,更不敢再发表那些要政变、要推翻政府的言论。
平川派是法国人和保大在西贡扶持的另一股重要势力,名声本来就不好,黎文远同样担心被殃及池鱼。今天低调得不能再低调,面对一眼望不了尽头的游行示威队伍,平川派军人和警察保持最大克制,谁也没动手,更不敢向游行队伍开枪。
吴廷琰一直以民族主义爱国者自居,并且一直以来确实持反法态度,加上第一时间命令下半旗哀悼国家分裂,并把今天定为“国耻日”的举动,赢得了许多人支持,为他自己加上了一分。
然而,光支持率上升是远远不够的。
今天早晨宣布,再过四个半小时正式生效的《日内瓦会议最后宣言》和《关于在越南停止敌对行动的协定》,不仅不能解决他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而且带来了一系列新问题。
嘉隆宫二楼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吴廷琰和另外三个从未见过的中年人坐在沙发上愁眉不展,吴廷瑈站在角落里接电话,神情专注,香烟燃完快烫到手都浑然不觉。
总理办公室秘书兼负责联络外国记者的新闻官黄氏丽柳见过李为民,知道他与总理一家的关系,把他请进会议室,小心翼翼地通报道:“琰总理,李先生到了。”
“哦。”
吴廷琰愣了一下,抬起胳膊示意他坐。
房间里太呛,真不是人呆的地方。李为民没直接就坐,而是朝他对面的三个人微微点了下头,算上打过招呼,旋即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顺手提起茶壶,一边帮他们往杯子里续茶,一边低声问:“琰先生,是不是很麻烦?”
“麻烦?这里从来不缺麻烦。”
吴廷琰轻叹一口气,接过杯子介绍道:“振部长,诚部长,这位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工业村投资公司董事长李为民。”
早猜到是他,也只有他在这里才不会把自己当外人。
矮矮瘦瘦的中年人起身整了下西服,伸出右手招呼道:“国防部长黎玉振,李先生,琰总理常提起你。”
“振部长好,认识振部长很荣幸。”
“新闻部长陈正诚,李先生,我也是难民委员会委员。”
“原来是诚部长,幸会。”
最后一个自我介绍的陈金宣,李为民印象最深刻。他三十岁左右,看上去很精干,职务不算高,刚被任命为政治文化及社会调查局长,但权力一点都不小,整个一秘密警察头子。
刚寒暄完,吴廷瑈放下电话转身问:“为民,董事会开完了?”
“开完了,从上午8点半一直开到晚上8点半。”
“开得怎么样?”
“很成功。”
李为民笑了笑,坐下身道:“知道政府现在资金紧张,董事会一致同意由东亚银行担保,暂贷一亿五千万皮阿斯特给难民委员会周转。期限三个月,不用支付利息,只需支付一点银行手续费。”
美国政府承诺援助,军援和非军援计划也全部制定了,但想落到实处却没那么容易,因为不管做什么事都需要人。
政府乱成一团,很多人员没到位,人员到位之后要组建对口机构,要与美援管理团和各援助项目主管沟通。美国人做事讲究程序,又是评估,又是要提交材料,从确定援助计划到现在,政府真正拿到手的援助,只有一笔从东亚银行换购的那两亿一千万本币。
要拉拢军阀,要培训干部,要组织政党,要组建秘密警察部队,要维持刚接管的政府部门运转,要赈济聚集在郊外的难民……甚至要划拨一部分给阮文馨和黎文远,不然他们手下那些军人和警察会造反。
这儿给一点,那儿拨一点,两亿一千万到手几天就没了,现在正是缺钱的时候。李大少爷雪中送炭,吴廷琰感动不已,紧握着他手道:“为民,又让你费心了。”
“琰先生,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有钱就能办事,黎玉振终于明白吴廷琰为什么器重眼前这位年轻的越南华人,禁不住说:“琰总理,李先生雪中送炭,看来我们可以考虑先南撤一部分政府官员、*将士及家属。如果条件允许,学生、政治和宗教团体人员也可以先撤一部分。”
法军一撤,南越就要独自抵御越盟。
吴廷琰此时此刻的心情很复杂,既高兴国家终于获得独立,又为国家被分裂而愤怒,同时担心法国人一走越盟会趁机南下。所有条约和协定全是用来撕毁的,他根本不相信越盟会老老实实遵守日内瓦协定。
十几万*大半在北越,必须尽快撤到南方整编,并想方设法将其改造成忠于政府的军队;北越的官员要南撤,撤过来之后要进行培训,不然没那么人接管法国人撤走之后的政治真空;
聚集在河内、海防的难民,尤其生活在北越的天主教兄弟姐妹要南撤,只有把他们撤过来才能构建新政府的执政基础。
想南撤和安置那么多人,十个一亿五千皮阿斯特都不够,吴廷琰权衡了一番,摇头道:“这笔贷款解决不了大问题,现在只有给法国人施压,同时向美国求助。”
吴廷瑈坐到李为民对面,一脸苦笑着说:“提起给法国人施压,我刚收到消息,第五步兵师一个团刚占领河内机场,要求远征军帮助北越侬人南撤。”
第五步兵师是侬区军队的番号,李为民故作惊诧地问:“瑈先生,他们有没有交火,有没有死人?”
“没有。”
吴廷瑈端起杯子,似笑非笑地说:“据我所知整个过程非常顺利,远征军司令部认为他们得到了法籍军官的配合。为证实这一点,我刚询问过兰斯代尔上校,他通过驻扎在河内机场的美国空军技术人员打听到,闹事军官正坐在机场指挥部里跟几个法*官喝咖啡。”
李为民哭笑不得地问:“一场闹剧?”
“差不多。”
这帮老狐狸,原来在法军内部有同情者。
李为民被搞得啼笑皆非,正不知道该说什么,黎玉振苦笑道:“琰总理,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远征军愿意帮我们南撤北越的军队和人民,只是没接到命令。而法国现在又没能力做这件事,巴黎不会轻易给远征军下这个命令。”
吴廷琰沉吟道:“与法国人合作,一起向美国求助?”
“我们不仅要考虑到南撤,同时要考虑到安置,除此之外,我们没更好的选择。”
“好吧,给武文牡(外交部长)打电话,让他去跟法国人谈。”
黎玉振三人似乎知道他们有事要谈,借出去给武文牡打电话的机会起身离开会议室。
吴廷瑈顺手带上门,李为民不无尴尬地说:“琰先生,瑈先生,董事会对借款给政府有疑虑,安德森教授和波尔先生则认为应专款专用,所以那一亿五千万只能用在难民救济和安置上。”
国库空空如也,政令不出嘉隆宫,有疑虑很正常,要是没疑虑那才不正常呢。至于专款专用,一样可以理解,毕竟波尔先生代表教会,他心里只有天主教难民。
吴廷琰岂能因为这个怪他,一脸诚恳地说:“为民,能在这个时候借款给政府已经很不容易了,况且工业村计划同样需要钱。”
“理解万岁。”
李为民重重点了下头,从怀里掏出一份清单:“琰先生,这些帐篷、粮食和生活日用品原本是为岘港和头顿工业村接纳难民时准备的,有些付了订金,有些跟供应商谈好了。现在想采购不一定能够采购到这么多,也不可能是这个价格。
事有轻重缓急,如果政府需要,可以把订单上这些急需紧缺物资先让给难民委员会。毕竟我也是难民委员会委员,政府遇到困难不能坐视不理。”
全是急需紧缺物资,价格非常之公道,比市面上至少便宜三成。既然借款只能用于难民救济安置,吴廷琰当然照单全收,一亿五千万皮阿斯特的大生意就这么谈成了。
几个月前囤积的物资一次性脱手,在黑市上倒腾皮阿斯特的行动获得圆满成功,李为民很高兴;工投公司雪中送炭,这一批物资能够解燃眉之急,吴廷琰一样高兴。
吴廷瑈仔仔细细看完清单,一边盘算着该怎么分配,一边半开玩笑地问:“为民,这笔贷款三个月之后政府要是还不上,你怎么跟董事会交代?”
“瑈先生,我要帮政府忙,同样要对公司尤其股东负责,这一点早考虑过。首先这笔钱是借给难民委员会周转的,如果三个月内有国际援助,就从援助中归还。安德森教授和波尔先生可以作证,相信提供援助的政府或机构不会反对。”
吴廷瑈是真佩服眼前这位“善财童子”,收起清单追问道:“如果提供援助方反对呢?”
“那只能找政府,政府虽然没钱但有固定资产,中部那几个煤矿全被越盟占领了,现在他们要撤,完全可以把煤矿抵给工投公司,我们要建十几座电厂,永远不会嫌煤炭多。”
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吴廷琰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不禁笑道:“想法不错,关键我们中间还夹着一个法国人。”
李为民脸色一正,振振有词地说:“琰先生,先下手为强,只要是我们先接手,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告诉他们,煤矿是从越盟手里接管的,与你们没任何关系,谁从你们手里抢走的找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