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宫受损严重,一片狼藉。
上百名军警在外面戒严,消防队员仍在里面搜救,劫后余生的工作人员忙着收拾文件,打算把总统府搬到嘉隆宫。
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在这儿谈事显然不合适。
李为民能第一时间赶来,某种意义上代表“工投系”对该事件的态度。吴廷琰急需稳定局势,岂能辜负他的一番好意。
二人简单寒暄了一下,同紧随其后抵达的杨文明、陈善谦一起,在众多军警护卫下乘车赶往医院,慰问空袭中受伤的人员。
总统办公室新闻官黄氏丽柳早有准备,李为民乘坐的飞机尚未降落,便提前联系在西贡的国内外媒体记者,邀请他们去医院采访,并计划在陆军医院会议室召开记者会。
车队驶进大院,记者们一拥而上。
许多精明的记者发现,“吴李关系”并非传言中那么紧张,李为民不仅一反常态的来了,而且和吴廷琰总统同坐一辆轿车。
政治人物的地位,特别与总统关系的亲疏远近,完全能从出现在公众面前的位置上看出。进门时李为民紧随吴廷琰,走在杨文明、陈善谦等军方高层前面,连前工投公司总经理、现政府经济部长刘家昌都来了。
吴廷琰一一慰问完,李为民在咔嚓咔嚓的拍照声中,一脸诚恳说道:“你们全是英雄,表现得很英勇,忠实履行了军人的职责。作为总统先生的挚友,我对各位所做的一切表示最衷心的感谢。作为一个普通公民,我为国家能有你们这样的勇士而自豪……”
陈丽春同样是伤员,同在一所医院接受治疗,但因为其身份太过敏感。不能享受到如此高规格的慰问。
直到参加完记者会,以工投公司董事长身份表完态,一起见证杨文明等将官重申其效忠政府、效忠总统的立场。才来到三楼一间豪华病房。
吴莉君和天天从医院侧门进来的,避开记者视线。没出现在公众面前,已经跟陈丽春说了好一会儿话。
面对吴廷瑈,李为民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相信对方一样很尴尬,干脆朝半躺在床上的陈丽春笑了笑,故作轻松地回头道:“瑈先生,这里是医院,病房里不仅有病人。还有孩子。”
吴廷瑈一愣,连忙掐灭香烟道:“我去外面抽烟,你们聊。”
“去哪儿,让孩子们出去不就行了。”
陈丽春一直想缓和丈夫与李为民的关系,狠瞪了他一眼,强忍着痛笑道:“丽水,廷绰,带天天出去玩,爸爸妈妈跟民叔叔说会儿话。”
上午发生的一切真把孩子们吓坏了,已经成大姑娘的吴廷丽水反应过来。给李为民送上一个很勉强的笑容,一手牵着弟弟,一手拉着天天准备出去。
吴莉君知道好不容易见一面。他们肯定有许多话要说,立马起身道:“瑈先生,您坐,我陪孩子们出去转转。”
政治归政治,私交归私交。
吴廷瑈对吴莉君这位温柔娴熟、从不过问政治的“弟妹”极具好感,微笑着提醒道:“外面全是人,别走远。”
“我们就在外面,不下楼。”
丈夫刚顺手带上房门,陈丽春伸出没受伤的左臂。管李为民要道:“为民,帮我拿根烟。就在桌子上。”
“是不是很疼,医生有没有打麻-醉?”
“打了。还是有点疼。”
李为民把烟塞到她手里,吴廷瑈掏出打火机顺手帮她点上,两位男士一左一右坐在病床两侧,在这个房间里配合得很默契,但一离开这个房间又会变成政治上的对手。
陈丽春猛吸了一口烟,吟着泪水哽咽地说:“为民,要是那枚炸-弹不是哑弹,你现在就见不到总统和廷瑈了,或许丽水和廷绰都会被埋在废墟里。”
真的好险,就差那么一点点。
尽管在李为民心目中,吴廷琰和对面这位早就是“死人”,但仍心有余悸地说:“确实很危险,幸好上帝保佑。”
“如果我们死了,你会不会帮我们搞一个体面的葬礼,会不会帮我们报仇?”
妻子受伤,孩子们受到惊吓,吴廷瑈很内疚,耷拉着脑袋抽闷烟,一声不吭。
祸不及父母,罪不及妻儿。
李为民是看着丽水和廷绰长大的,不想几个孩子再遇到什么危险,也点上一根香烟,说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孩子们在外面,别胡思乱想。不过提起丽水和廷绰,我倒是有一个想法。富国岛外籍孩子多,专门办了一所外国语学校,要不让他们跟我走,条件真挺好,而且能培养孩子独立生活的能力。”
陈丽春知道这是他的一番好意,相信他和吴莉君会像对待天天一样对待孩子们。
作为一个母亲,哪有不无孩子着想的,考虑到西贡局势那么混乱,一时间真有那么点动心,不禁回头问道:“廷瑈,你说呢?”
或许是自尊心作祟,或许想以此表明什么立场,吴廷瑈轻描淡写地说:“丽水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去不去要征求她的意见。廷绰太小,离开我们不太好。”
“不去富国岛可以去国外。”
吴廷瑈急了,蓦地起身道:“为民,只要你不反对,别人再反对也没用,我们的处境还没到必须送孩子出去避难的地步。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你能不能对政府、对总统、对我有那么一点点信心,为什么不能想以前一样去面对,像以前一样去战胜它?”
又来了,就知道他会说这些。
李为民暗叹了一口气,循循善诱地说:“瑈先生,一个依靠外国援助来延续政权的国家,免不了要受到其外交和政治的干预。北越同样如此,只是没讲出来。没公开化而已。政府接受援助,却不愿接受机制的限制和监督,虽说有维护国家主权和尊严的原则。但同时也给人以滥用权力的担忧。
这种事一旦发生,就会招到社会各阶层的疑虑。继而出现对政府的不满和抗拒,以至于出现内部争斗乃至流血冲突。说句不中听的话,政府已经掉进了这样的政治深渊,用积重难返来形容一点不为过。”
这些也就他敢当面说,不过在吴廷瑈看来说是好事,就怕憋在心里什么都不说。
“有这么严重?”
“比想象中更严重。”
李为民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看看你们身边吧,全是阿谀奉承之辈。幕僚尽是报喜不报忧。琰先生听到的全是夸说政府的好话,不知不觉脱离了人民。您呢,又给外界留下神秘的印象,民众只知道您握有国家公安大权,掌握特种部队和庞大的全国青年组织,是幕后掌握实权的人,却不知道您为国家做过什么。
这么多年,你们从来不成曾设法去消除与西方媒体之间的隔阂,从来不愿意改变态度或重视民间对政府的观察,从来不与唱反调的社会群体接触。总是我行我素。对西方舆论的批评又特别敏感,不重视通过各种渠道去解释政府的措施,不主动改善政府形象。”
尽管从不认为自己有错。为修复相互之间关系,吴廷瑈依然点点头,示意他畅所欲言,一吐为快。
没有他们兄弟曾经的支持,就没有“工投系”的今天。
人是感情动物,李为民真不想他们一家走上绝路,接着道:“由于政府的傲慢和不自觉,连*高层和一些内阁幕僚对琰先生都采取‘敬而远之、畏而不服’的态度。如果再不妥协,再不进行改革。再不组建联合政府,后果将不堪设想。”
陈丽春早被权力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这些,反而急切地问:“为民。你是不是收到了什么风声?”
“内部的事我不知道,只知道效忠不是挂在嘴边上的。至于外交上倒是收到一点风声,华盛顿认为诺汀大使、哈金斯将军和中情局李察逊提交的时局报告,远远不及缺乏越南工作经验的年轻记者写的报导有分量,甚至认为西贡代表的报告有误导华府和过于偏向琰总统之嫌。如果不出意外,诺汀大使的任期即将结束。”
他妹妹是白宫的常客,消息的真实性几乎毋庸置疑。
换驻越大使就意味着美国的对越政策会发生变化,吴廷瑈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禁问道:“知不知道由谁接任?”
“不太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确认,美国给我们提供了大量援助,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既没看到局势扭转,又没看到前景有什么改善的征兆,包括肯尼迪总统在内的华府政要,对现政府很不耐烦。”
看着他一脸凝重的样子,李为民又补充道:“瑈先生,虽然肯尼迪总统和琰先生都是天主教徒,但同样的宗教信仰也抵不过现实政治的利害冲突。”
很露骨的暗示,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吴廷瑈沉默了一会儿,紧盯着他双眼,满是期待地说:“为民,你能发挥作用,只要你支持政府,站在政府这一边,再大的困难都能克服。留下吧,留在西贡帮三哥。”
李为民摇摇头:“抱歉,现在能帮琰先生的只有您和琰先生自己。”
陈丽春紧抓着他胳膊问:“为民,难道你真忍心见死不救?”
“嫂子,如果我是那样的人,今天就不会来,更不会跟你们说刚才那番话。”
李为民权衡了一番,作出最后一次努力,一脸认真地说:“如果二位信任我,那就以退为进,动员琰先生休息一段时间。这个总统谁爱干谁干,等他们全干不下去,把国家搞得一团糟,不明真相的民众才知道琰先生的好。
琰先生几上几下,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为什么不能再下再上一次?我可以保证,一旦时机成熟,工投公司和工商界会全力支持琰先生收拾局势。”
大权在握,谁会轻易放弃。
事实证明忠言逆耳,一切努力全是徒劳的,吴廷瑈连考虑都不会去考虑,导致这次见面很可能成为二人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