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小杰倒了两次地铁、转了一趟公交,终于在约定时间来到了音乐学院。
走在林荫路上,校园的各个角落都飘出优美的乐曲。我看着那些红砖红瓦的优雅建筑,想象着以后小杰坐在里面弹琴的情景,心情又激动起来。
江涛住在学校的教授宿舍区。我问了好几个学生才找到地方。刚敲响那扇陈旧的木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拖鞋声,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正是江涛本人。
他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好像很久没有剪了。身上穿着一件蓝色休闲衬衣,外面随意披着开襟毛衣,脚上的拖鞋竟然绣着卡通图案。
江涛见我盯着他的拖鞋看,笑着解释说:“这是我爱人买的,老大不小了,总是喜欢买这些幼稚可笑的东西。”
我突然醒悟过来,一见面就失礼了,慌乱之中竟然鞠了一躬:“江教授您好,我是梅朵。”
江涛哈哈一笑,说:“姑娘,你还真是敬老啊。”他的目光挪到小杰身上,轻声说:“这就是小杰吧?啊,这孩子长得真好。”
我点了点头,然后对小杰说:“小杰,快叫伯伯。”
谢天谢地,小杰听话地叫了一声:“伯伯好。”
江涛弯下腰慈爱地拍了拍小杰的脸,然后侧身请我们进去。
“那里有台钢琴,小杰可以随便弹弹,弹什么都行。”江涛一边给我们倒开水,一边指了指里屋的那台老钢琴。
我打量了一眼这间房子,木地板的油漆已经老旧剥落了,皮沙发上也破了好几个洞,乐谱随手扔得到处都是,墙上挂满了江教授和他学生的合影,这些学生我一个也不认识,但他们看上去好像都很牛。
小杰一看到钢琴就像着了魔似的。他挣脱我的手,自己跑到钢琴前,掀开琴盖、坐上琴凳,然后自顾自地弹了起来。
听到琴声,正在倒水的江涛愣了一下,他侧耳静静听了一阵,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走过来递给我一杯水,然后我们就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小杰。
阳光从朝南的窗户投了进来,无数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悠然舞蹈。小杰指下的琴音仿佛时光,从灰尘的缝隙间无声地溜走。我想,巴赫在写这首曲子的时候,应该就是这样吧:不为了证明什么,只是为了在接踵而至的苦难中寻求片刻宁静的慰藉。在这样的宁静中,有光,有风,有仰望的喜悦。
小杰弹完一曲,江涛走上去,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沉声说:“孩子,谢谢你,你弹得真好。”
我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怯怯地问:“江教授,您看,我没有骗你吧,小杰他确实是个天才。”
江涛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说:“姑娘,你还是骗了我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
江涛继续说:“你说这孩子是贫困家庭子弟,恐怕没这么简单吧。我看他好像这里有点问题。”他指了指脑子。
我急忙解释:“江教授,您误会了。小杰的智商没有问题,他……他是自闭症。”说起来,我确实隐瞒了这个关键信息,我担心江涛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小杰患有自闭症,就不会给他机会。
我尽全力压制住内心的紧张和羞愧,艰难地说:“江教授,自闭症孩子与普通孩子最大的不同,只是他们难以与人沟通交流。或许就是因为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才会如此专注,不然一个九岁的孩子怎么可能把巴赫理解得那么透彻?我觉得,上帝让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让他弹琴的,您不觉得吗?我知道您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就算是做善事,能不能求求您收小杰做学生?”
江涛静静看着我不发一语,半晌,他沉声问:“梅小姐,你有宗教信仰吗?”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说:“我不信教。”
江涛淡淡一笑,说:“我学佛,但我不敢说自己信佛,更不敢自称佛教徒。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完全猜不出他想说什么。他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江涛说:“学佛,是学一种世界观、价值观;如果信佛,就很难很难了。一个佛教徒,要行菩萨道,随时准备以身布施。你知道什么叫以身布施吗?”
我又摇了摇头。江涛说:“以身布施就是说,随时为了别人抛弃自己的生命。我年轻的时候听过一个真实的故事。在一艘即将沉没的船上,有一个患了肺病的老船员。年轻船员为了照顾他,从本来就有限的救生圈里拿了一个给这个老船员,谁知老船员看到旁边一对母子没有救生圈,就把救生圈给了她们。他对那对母子说,我又老又病,也没什么好活的了,你们还年轻,应该好好活下去。最后他就牺牲了。这是真正的佛教徒,他做到了以身布施。
我常常自问,我能做到以身布施吗?答案都是不能,我太爱惜自己的生命,不舍得失去它。所以我常常告诫自己,不要轻易以善人自居,善人要一做做到底,善事要一揽揽到底,我觉得我很难做到,所以我不轻易开口,也不会轻易出手。”
我呆呆看着他,还是没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江涛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直截了当地说:“你带这孩子回去吧,我不能收他。如果我收了他,我就要管他管到底。我还没有那样的觉悟。”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下子急得快哭了,恳求道:“江教授,您说过,如果我发给您的视频是真的,您愿意收他做学生的。请您再看看这孩子,他真的是个天才啊!如果您愿意指导他,他将来有可能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钢琴家!”
江涛瞥了我一眼,转身去收拾桌上的琴谱。他冷冷地说:“自闭症的孩子连沟通都存在障碍,我有很多学生,如果在他身上花太多时间,对别人也是一种不公平。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回去吧。”
回去?就这么回去,我怎么跟文姐交代?我不死心,继续哀求道:“江教授,做善事不一定都要以身布施啊。老话说得好,勿以善小而不为。收小杰做学生,不需要您牺牲生命,他只是需要一点关心和爱,而他的回报肯定会超乎您的想象!”
江涛似乎已经懒得跟我辩论了,他背对着我们冷冷地说:“你们回去吧。”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看着假装忙碌收拾琴谱的江涛,对比他在新闻报道中那副圣人的嘴脸,再一次感到这个世界是多么荒谬可笑。
我对着那个背影说:“其实,您只是给自己的冷漠找了一个看似高雅的借口。”
我走到钢琴旁拉过小杰的手,轻声说:“小杰,我们回去吧。”小杰似乎也明白了,不发一语地从琴凳上下来,跟着我走出门。
刚走出那栋宿舍楼,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小杰轻声说:“姐姐,我想弹钢琴。”我擦去眼泪,笑着说:“好,姐姐带你去少年宫,好吗?”小杰轻轻点了点头。
我拉着他沿着来时那条林荫道往回走,痛苦地思索着应该怎么跟文姐解释。远远地,一辆宝马x5朝我们这边开了过来,我急忙拉着小杰躲到树后。
那辆银灰色宝马越野车看起来非常眼熟,好像是李牧寒的车。
宝马拐了一个弯,在我们不远处一个停车场停下。从车里走出一个身材很挺拔的男人——果然是李牧寒!
他来音乐学院干什么?!
李牧寒从驾驶座上下来,又拉开了后面的车门,从里面抱出来一个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看样子只有五六岁,梳着两个羊角小辫,身上穿着一条很可爱的公主裙。她的眼睛大大的,皮肤又细又白,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满世界的阳光都停留在她脸上。
小女孩双手亲热地搂着李牧寒的脖子,眼睛笑成了两个弯弯的月亮。李牧寒也慈爱地看着她。
他抱着小女孩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我赶紧拉着小杰藏好。他们经过我们身前那棵大梧桐树时,我听到李牧寒无奈地对小女孩说:“天爱,这么大了,下来自己走好不好?”
“不要!就要爸爸抱!”小女孩脆生生地说。
——爸爸?!李牧寒真的已经结婚了?还有个这么大的女儿?!
我的大脑轰的一下死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