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餐会上,却不见李牧寒的身影,那些捧着酒杯轻声聊天的圈子里,都找不到他。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茫然地搜寻,忽然看到远处的餐桌上,一个穿着白衬衣的人正孤独地坐在那里。
晚餐还没有开始,宾客们都围在自助酒桌前聊天,他却早早地坐下了。
我的目光穿过无数的黑白身影、无数的金色酒杯,远远地看着他。满堂华灯之下,他独自坐着,眼睛茫然地看着那些空荡荡的餐桌。
他无坚不摧的外表下,偶尔就会流露出这样的孤独。今晚是一个欲望的斗兽场、财富的炫耀地,他却失去了与他们周旋的力气,把自己放逐在孤独里。其他人看到他这副样子会怎么说?他们不会理解他的痛苦,只会说他软弱。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他看到我回来,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旋即又沉入黑暗的湖底。“你怎么去了那么久。”他淡淡地说,“至少今晚,能不能哪也别去,就坐在我身边?”
我看着那些铺排得整整齐齐的精致餐桌,严肃地说:“你不应该一个人坐在这里,他们会以为你遭遇了失败。”
他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难道不是吗?”
“就算是,也不能在这些人面前表露出来。”我顿了顿,又轻声补充说:“何况不是。”
我们正在说话,主持人轻轻敲响了酒杯,通知宾客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餐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们这张餐桌可以坐六个人。除了我和李牧寒之外,还有徐明和他六岁的女儿,以及另外一间公司的高管及其女友。
人坐满了之后,话题又回到了上流社会精英们熟悉的领域。李牧寒说的话很少,但每说一句都是切中要害。其实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感受着他的存在。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他在一起了,不知道为什么,往日的一幕幕不断浮现在脑海中。
我们初识的那一天是在机场,我蹲在地上搅泡面,他在看财经杂志。他是那么嫌恶我,甚至要躲到vip候机室去。后来我把辣椒酱砸在他头上,我是怎么跟他说的?对了,我祝他“红运当头”,当时我的认错态度是多么“诚恳”啊;
他上班的第一天,我把自己扮成丑女贝蒂,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我。元宵节的晚上他留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加班,那天晚上我整理了近千份策划案,他是怎么对我说的?哦,他说:“反正年也快过完了。”
我上班帮陈晨秒杀高跟鞋,他说我“不作为、不负责、不靠谱”;客户让我看蚂蚁,我冲进厕所去吐,他骂我是“城堡里的小公主”;他说我“单纯近乎蠢”,说我是“穷加上傻加上二”,说我是“二货界的一朵奇葩”……
可是,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无论我做了什么傻事,无论他再怎么骂我,我再也不生他的气,甚至每当迷惘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他?
大概就是从那次北京出差开始,从他对我说“别担心,都会变好的”开始……
风一阵阵吹过我们头顶的树梢,我的灵魂好像飘远了,被吹到深不见底的夜空里。换一个角度打量这个世界,竟然是如此清晰。在觥筹交错的华宴之上,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只见到他孑然一人坐在那里,独自面对自己的孤独。
我能代替上天原谅他吗?能陪在他身边,告诉他“别担心,都会变好的”吗?
“梅朵,你怎么了?”李牧寒轻声问。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呆呆地说:“没怎么啊。”
“我说了,今晚你哪也别去。”他说。
我笑了:“我不是就在这吗?”
“你的魂也是,哪都别去。”他一边端起水杯,一边淡淡地说。
我的脸倏地红了,偷偷瞟了一眼同桌的其他人。徐明正在低头哄他女儿,另外一对宾客正在交头接耳,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对话。
前菜上来之后,音乐募捐也开始了。刚从德国回来的女钢琴家姚蓓拉拉开了晚宴的序幕,她弹了一首舒曼的《爱之梦》,赢得了满堂彩。我看到徐明的女儿莉莉听得津津有味,便问她:“莉莉,你有没有学什么乐器?”徐明替她回答说:“刚刚上了几节钢琴课,学了些简单的乐理,她就吵着要去学画画了。”莉莉朝他扮了一个鬼脸。
我笑着说:“画画也好,有前途。曾梵志那副《最后的晚餐》不是刚在香港拍出1.8亿吗?”
徐明笑着说:“艺术品市场炒作严重,这么高的价,我倒要看看谁能往下接。”
李牧寒也笑着说:“别管有没有人接盘,反正画是卖出去了。”
我们正在谈笑风生,我的眼角瞟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上了台。
凌霜优雅地微微提起她的裙裾走上舞台,在那台斯坦威钢琴旁坐下。不用主持人提醒,餐会就自动安静了下来。我看了一眼李牧寒,他也看着我,然后苦笑了一下。
“笑什么啊?”我轻声问。
他低头凑过来,用沙哑苦涩的声音说:“别这样看我,我会误会你是在吃醋。”
我也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就是在吃醋。从第一次见到凌霜,我就开始吃她的醋,只是那时候的我一点也没有觉知。
凌霜坐在钢琴前,一阵屏息凝神,然后郑重地将手抬起,悬在琴键上。
从第一个琴音开始,人们就被扼住了呼吸。狂风暴雨般的旋律席卷一切,目不暇给的音符让人喘不过气来。
她真是拼了。在这种怡情雅兴的场合,竟然弹李斯特的《超级技巧练习曲》。李斯特以琴技炫目而著称,这首他亲自命名为“超级技巧”的曲子,被认为是钢琴技巧的极致。
凌霜的演奏无懈可击。能征服这首练习曲的钢琴家寥寥可数,像她这样游刃有余地透过技巧诠释乐曲精神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我想,坐在台下的姚蓓拉估计也要被她惊出一身冷汗。
一曲奏罢,宴会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企业家们频频举牌认捐,凌霜这首曲子弹下来,募集到的善款比姚蓓拉还多出了一倍。
而紧接着她弹奏的,就是我这个扑街货——从琴技到选曲都是不折不扣的扑街货。
李牧寒听完之后,淡淡地说了一句:“张牙舞爪的。”又拍了拍我的手,说:“不用紧张,不过是个晚餐会而已。”
我笑了笑。凌霜确实是求胜心切,根本没有注意场合。我对李牧寒轻声说:“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
他有些奇怪地看着我,我故作轻松地对他吐了吐舌头,然后转头问徐婷婷:“婷婷,你会弹钢琴吧?”
婷婷不明就里地说:“只会一点点。”
“会不会单手弹小星星?”我笑着问。
她扑哧一笑,说:“那个三岁小孩也会弹啊!姐姐,你想干什么?”
我说:“今天晚上是为贫困儿童募捐,这里却连一个还也没有,听一群大人弹琴好没意思,你想不想跟姐姐一起上去弹琴?”
徐明大吃一惊,说:“那怎么行?她真不会!”
我笑着说:“徐总,婷婷说她会。您放心吧,我会带好她的。”
李牧寒拉着我,眉头又拧在了一起:“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看着他,微笑着轻声说:“我想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