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平就算是个聪明人,从来都没有离开村子。
所见的人,见的事,全都是村子里的那几张熟脸,和一些鸡毛蒜皮就能闹上天的小事。
能够清楚地感知到李斯可能有什么目的,却是没有半点儿头绪。
李斯看着郑平手足无措的模样,不由地笑了出去,仿佛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问道:“家里有醋布吗?”
“啊?有!”
郑平明显愣了一下,确实是没有想到李斯说了那么多夸自己的话,就是为了要一块醋布,这个圈子绕的也太远了吧!
说完,他就转身回到了家里。
不一会儿,便重新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块醋布,走到李斯面前,脸色涨红,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给出去了。
“大人,我去林子里给你抓一只野兔吧,醋布实在是...”
“天马上就黑了,去林子里不安全。”
李斯一把从郑平的手里夺过醋布,然后端起饭碗,扒了一口麦饭到嘴里,又把醋布放在嘴角,吸吮着味道。
郑平就这么在一旁,看着李斯吃饭,脸色涨得越来越红。
“我跟你一样,是农家的孩子,小时候过的日子,还不如你呢,能有这么一碗麦饭吃,那就是过年了,现在不行了,跟着公子吃惯了好的,这么清香的麦饭,没有醋布调味,居然吃不下去了。”李斯放下吃干净的饭碗,随手擦了擦嘴角,自嘲道。
看着过分平易近人的李斯,这和白天见到了那个傲气十足大人,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人。
郑平不知道说什么,但总觉得,他应该开口说话。
于是,他接过李斯的饭碗和醋布,信誓旦旦道:“大人放心,明天天不亮我就进林子,一定让你吃上野味。”
李斯摆摆手,笑出声来,并没有明确地拒绝,也没有明确地接受,他喊住准备送碗回去的郑平,问道:“听说过诸子百家吗?儒家,法家,兵家,道家,墨家,纵横家,名家...”
“没有!”郑平摇摇头。
“好!没听过好!”
郑平不明所以,没听说过不是见识短浅,怎么就变得好了。
结合此前李斯的个别表现,他开始怀疑这是个脑子不正常的,可是又不敢说出来,只能老老实实站在旁边,等着听接下来的话。
李斯笑了一阵子后,扶着树干站了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尘,说道:“没有听过,就没有选择的烦恼,我来帮你选,从今天起,你便是法家弟子。”
郑国糊里糊涂地就成为了法家弟子,可是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这个家,那个家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是,他知道凡是弟子,就一定会有师父。
郑平支支吾吾地问道:“师父是...大人你?”
“孺子可教也!”
李斯不轻不重地夸了一句,随即神情严肃地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家儿子年纪相仿的少年,身上多出了几分严师的风范,道:“法家弟子以富国强兵为己任,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牢记此言,今后你的一切作为必须遵守此言,若是有所违背,莫怪为师将你逐出。”
郑平初听,只觉得云里雾里,他的文化水平,仅限于认识字,连完完整整地把李斯的原话复述下来,都有些困难,更别说要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涵义。
但是,他记住了其中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四个字,富国强兵。
等他回过神来,李斯已经转身走出去很远。
郑平想要追上去,最后还是忍住了冲动,就在原地跪下,朝着李斯的背影跪下,磕了三个拜师礼。
因为李斯的那句话,使得郑平心事重重,回到家里便被家人发现了。
郑大娘看着丢了魂的孙子,问道:“平儿,发生了什么事?”
正在清洗碗筷的周氏,手上的动作幅度减小,尽量不发出声音,支起耳朵听祖孙二人的对话。
郑平来到祖母身边坐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很快,他便有了主意,道:“祖母,大人收我做了弟子。”
哐当~
周氏连忙去拣起掉在地上的饭碗,还好没有打碎,心中缓缓舒了口气,嘴角挂着喜色。
郑大娘侧目望了一下外面,知道周氏听到了郑平说的话,做母亲的替儿子激动,人之常情。
她看着愁眉不展的郑平,疑惑不解,问道:“这是好事啊,为什么皱着眉头?你不愿意?”
“不是,而是大人说的话,我听不懂,害怕辜负了他的期许。”
郑平的话说完,郑大娘还没有做出反应,听到声音的周氏,双手抓着饭碗停下了动作,垂头丧气地叹息不已,为儿子感到惋惜,又有对自己的自责。
“有个老师教你,是你的福气,学得好学得不好,都要用心去学,若是竟觉得为难,便放弃了,这才是对老师最大的辜负。”
郑大娘毕竟是有经验的,她能够教出郑国这个儿子,就足以证明一切。
更知道改变命运的机会,有多么重要。
“孙儿明白了!”郑平一扫颓靡。
......
新郑,韩国王宫。
如同往常一样的朝堂,韩王坐在王位上,张平站在百官之首。
唯一不一样的是,张平的身边多了个韩安。
因为连夜赶到王宫,将成蟜透露出来的消息告诉了韩王,韩安成功找回了韩王的信任和欢心,并且还比之前更甚。
能够站在朝堂之上,与张平并列,共同接见秦国使者,就是最好的证据。
要知道,当初李斯进宫的时候,韩安可是只能在新郑乱逛,没有资格参与两国大事的。
“宣,秦国使者觐见!”
韩王眼珠子微动,站在旁边的宦官心领神会,上前走了两步,扯着嗓子喊道。
随着宦官尖锐刺耳的声音响起,包括韩安在内,打盹犯困的官员,一个个睁大眼睛,精神了许多。
甘罗举着李斯交给他的符节,在百官的注视下,从容自然地走到了队列最前面。
年轻稚嫩的少年,担任一国使者并不常见。
甘罗刚一进场,就受到了各种议论,耳边如同苍蝇轰鸣,着实烦人。
然而,身为秦国使者,身份赋予他的神圣使命感,让他暂时屏蔽了那些无知的草包之言。
张平轻咳两声,提醒王位上的那位,别忘了这是秦国使者,不要来串门的邻家孩童,能够随便嬉戏玩笑。
不是韩王不重视,实在是差别太大了。
李斯进入韩宫,第一件事就是让韩非出去,给了韩国不大不小的下马威,然后就是接二连三的各种为难。
没想到,副使是个稚嫩未消的孩子。
不过,得到了张平的提醒,韩王还是正视了起来,正了正衣冠,保持着威严的姿态。
甘罗微微颔首,向韩王见礼,并自我介绍道:“秦国副使甘罗,见过韩王!”
韩王轻嗯一声,把架子端了起来,问道:“李斯为何没来?”
“回韩王话,正使大人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使团内外事务,一切暂由在下负责,韩王若是想要与秦国订立盟约,与在下商谈也是一样。”甘罗不卑不亢道。
他没有如同李斯那般咄咄逼人,也没有降了身份,落了下乘。
韩王然的眉毛不由自主地缩在了一起,心中纳闷不已:怎么秦国就那么多的人才?
正使李斯,是个老奸巨猾的大坑货也就算了。
稚气未消的甘罗,本以为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娃,没想到说起话来也滴水不漏。
“李斯是访韩正使,与韩国的诸多事宜尚未商议完成,就感染了风寒,寡人理应有所表示。”
“张相,回头你带些上好的人参,给李斯送去。”
韩王然表示得十分大度。
张平却是心里明白,这人参怕是要从张家府库里出,而张家现在的生活水平,也就是刚刚饿不死,还欠着两万多金的高额债务。
对此,韩王然同样没有任何表示,就像是忘记了一样。
张平只是微微拱手,表示领命,没有说一句话。
“在下代表正使大人,多谢韩王关心体恤,愿祝韩王万寿无疆,祝韩国万世基业!”
甘罗话还没有说完,韩王的嘴角就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不得不说,这个甘罗说话,就是比那该死的李斯好听。
韩王不能万寿无疆,韩国也不能万世基业。
这些事情,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
然而,韩王依旧很高兴,美好的祝福,谁都喜欢听。
“来人,赐座,秦使不要拘谨,你我君臣一见如故,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敞开了说。”
韩王然耍了个小心机,把他说成甘罗的君,把甘罗说成了韩国的臣子,最重要的是,秦使代表的是秦王,这么说既占便宜,又挑拨离间。
万一这个小娃娃掉进去了,韩国就白捡一个人才。
他肯定没有想过,能够掉进这个坑的人,还是人才吗??
甘罗看出了韩王的不良用心,拖着脚下坐垫,摆放到韩王的正前方,然后大大方方地盘膝坐了下去。
各国礼仪都是跪坐,甘罗却是盘膝而坐,这让韩国官员找到了吐槽的由头,秦国副使不懂礼数,果然是西陲小国。
然而,张平一眼就看透了甘罗的小把戏,老身在在地闭上眼睛,嘴角还挂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韩王然和韩安脸色铁青,尤其是韩王。
甘罗和他面对面坐着,两个都是跪坐,那就还好,可是甘罗盘膝而坐,这就相当于是韩王在向他下跪。
更可气的是,那些官员还像是甘罗请来的演员一样,在哪儿胡说八道。
韩安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韩王然的心情,直接关系着他的未来,急忙站出来怒斥百官:“朝堂之上,我王面前,尔等如此聒噪,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