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翦假装在看兵法,实际上却是斜眼看向坐在旁边的王齕,微微挺起腰杆,随意问起:“老将军是如何看的?”
“哼!”
王齕把头扭向外面,目光穿过大半个秦营,来到正在施粥的赵军营地处,无可奈何道:“我能怎么看?公子年纪小,喜欢胡闹,你也年纪小,跟着他胡闹?把倡女找到军中,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勾引赵军,我看你们两个是相见恨晚!”
“嗯?”
王翦听到感兴趣的话,挑起眉毛,说道:“倒也不恨晚,刚刚好。”
说着说着,他还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王翦把一点儿也没有看进去的兵法放下,看上去心情不错,话也多了起来,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公子行事每每出人意料,却总有收获,我倒是觉得他适合当个坐镇中军的主帅,而不是在咸阳经营酒楼赌坊。”
他轻微叹气,有些惋惜道:“不过,大王都管不了他,我还是不操这份心了。”
“据公子所说,敌将李牧是个可怕的对手,如果能够用他的办法,让赵王疏远李牧,甚至逼走李牧,就如同当年的廉颇,别说倡女在大庭广众之下勾引赵军,就算是立刻放走这些赵军,也是值得的。”
“千军易求,一将难得,就赌公子的眼光错不了,那李牧若真是有武安君之风,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王齕无心听取这些,成蟜的来信,他也看到了,有着自己的 看法,不用王翦帮他分析解读。
他摆手制止还想继续说下去的王翦,道:“我是担心你,身为一军主将,却做出这种事来,徒惹流言蜚语,以后还要如何带兵?”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不用担心了。”
王翦笑呵呵说起:“公子的信,我第一时间就派人给大王送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主意是他的,功劳自然也应该是他的。我的任务是看住赵军,除掉赵军,其他的都是公子做的,我就是迫于权威,不得不被动配合,就算以后惹出了事端,我最多也就是个从犯。”
听到王翦这么说,王齕眉心的皱纹变得更多了,双眉距离靠近。
王翦拿着一旁的竹简,用一角轻轻地磕在桌面上,不甚在意道:“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公子是王弟,在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就放心,这秦国就没有他担不起的责任,背不动的黑锅。”
“你还想让他背黑锅?”
成蟜名声在外,王齕早就耳熟能详,顿时大为吃惊。
王翦眸光平静地探出营地,聚焦点越来越远,十分平静道:“还没想好,不过与公子打好关系,有利于我等武将在外作战。”
王齕仍旧担忧,“平日见你长袖善舞,到了公子这里,像是变了个人。”
王翦道:“送钱,给的少他看不上,给的多,我没有;送人情,整个秦国都是他王兄的,未来是整个天下,他什么都不缺,既然如此,我便反其道而行之,欠他人情,只要我欠着他人情没还,总有一天用得上这层关系。”
“老夫不懂这些,战事已经月余,只希望早日结束。”
王齕皱着的眉头一直没松开,他明白王翦的打算,但不代表他理解这种行为,转移话题道。
“快了,要不了多久了。”王翦回道。
“好你个王翦,在信中说遇到难事,让我过来帮忙,结果我这一路走来,全是我军大胜的消息。”
爽朗的声音飘进帐内,门外还没有看到人影。
王齕在大脑中快速匹配着声音的主人,片刻愣神后,道:“杨端和来得还真快。”
“这说明和楚国没有打起来,不然的话,就算是大王的诏书,都不可能让他跑这么快。”
王齕点点头,认可王翦的话,含笑道:“他就是来找仗打的。”
“怎么,说我坏话?”
门外闯进来一道身影,正是从武关赶来的杨端和,胡子拉碴,看上去有些狼狈,但脊背挺得笔直,精神状态在线。
他大大咧咧地挨着王齕身边坐下,顾不得风尘仆仆,直勾勾地盯着王齕的鬓角,感伤道:“兄长,有些时日不见,你的白发变得更多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王齕起身就是一脚,看似怒气腾腾,实际上并没有用多大力气,两个人只是在打闹玩笑。
杨端和嘿了一声,侧身躲开王齕的攻击,捂着心口,情真意切道:“多日未见,兄长见面就打,也不怕闪了老腰。”
王翦招招手,示意两个老家伙暂时停下打闹,叙旧的话回头再说。
他从案几上拿起一卷竹简,交到杨端和手里,说道:“杨老将军,去一趟邢丘吧,公子在那里,副将是冯劫,城外是赵军的援兵,我派了几波斥候前往,都被公子扣下了,目前只知道赵军援军将领是李牧,兵力装备一概不知。”
“明白了,你是担心公子为了稳住军心,刻意隐瞒赵军的实力。”
王翦点点头,继续说道:“贲儿他们资历尚浅,这件事就只能拜托老将军了,此次援韩,尚未结束,一旦秦赵之间打破当下的微妙状态,将会爆发一场规模更大的战事。”
“战事越大,老夫越喜欢。”
杨端和想去看一眼王齕,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害怕从对方眼中看到英雄老矣的无力感,否则,王翦也不会刻意把他从武关请来。
“老将军到了邢丘,一是劝公子在战事再起之前回国,二是伺机消耗赵军有生力量,加固邢丘城防,为大军过河作战扫清障碍。”
王翦话刚说完,王齕便问出自己的疑惑:“公子会回来吗?”
“放心,我有办法。”杨端和自信道。
王翦笑笑不说话,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杨端和显然不是初生牛犊,他也是一头猛虎。
说得再简单点儿,那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杨端和不拘小节,敢当面顶撞大王,敢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对付一个离经叛道的成蟜,那就是以毒攻毒。
“那就吃顿便饭,今日过河。”王翦道。
这么急?
为何不在信中提起快马加鞭,让他一个人先行一步?
杨端和按下心中的疑问,点头答应。
什么情况,等到了邢丘就知道了。
......
韩国新郑,王宫。
此前赵军兵临城下,韩王下落不明,所有人都在收拾家中细软,随时准备跑路。
根本没有人在乎韩王安的下落。
而今赵军败走,战事尚未完全结束。
那些随时准备跑路的韩国公族,便一个个生龙活虎地跳了出来,汇聚在冷清日久的韩王宫。
丞相张平,目光呆滞,神情木讷,看着交头接耳的韩国群臣,听着他们打自己的算盘,仿佛孤身存在于另外一个世界里。
宫中的宦官来了一趟又一趟,这些官员就是不愿意离开。
他们不愿意走,是心中各有盘算。
张平与他们不同,儿子丢了,不,是被人劫走了。
他有证据,当日回家后,他去找张良的时候,在房间里发现了晕倒的下人。
问过下人后,得知有个陌生人突然闯进张良的房间里,二话不说,扛起人就走。
那些下人看到后上前阻拦,也被干净利落地打晕。
也有人说,劫匪是张良的熟人,因为张良在看到对方的长相时,说了一个名字,由于隔得太远,没有听清楚,好像是什么毅来着。
新王冷落,儿子失踪,韩国危机,三重打击下,张平一夜间苍老十岁不止。
原本因为操心国事直不起来的腰脊,弯的更低了。
他不想参与这些公族的破事,他只想找到儿子,找到老张家的继承人。
张平离开位置,低头看着脚尖,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去,穿过人群,走到殿外,喃喃自语:“子房,你究竟去了何处?”
“丞相大人。可是想念令郎了?”
甘罗不请自来,他听说韩国停了好些时日的朝会重新召开了,心中好奇,没有王的朝会是怎么进来的,便自己做主过来了。
他还是那份少年郎模样,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和打击,他恢复了初到秦国时的意气风发,褪去了那时的青涩稚嫩。
张平只是简单瞥了眼,没有回应对方,绕开甘罗的行进路线,往别处走去。
“丞相大人,这天下之大,想要找到一个人实属不易。”
“可也要看看,是谁在找人。”
甘罗虽说今天是冲着朝会来的,但他只是随意看了眼殿中的群臣,便回头望向张平,明里暗里聊了起来。
张平拖着轻浮的脚步,往前走了两步,忽然顿住,快速回头,目光极度克制,问道:“甘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韩国势弱,韩王又不肯帮丞相大人寻找令郎,这天下之大,怕是再难有相见之日,若是劫匪存有恶念,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甘罗啧啧两声,摇头说着,他不是吓唬张平,只是就事论事,没法说出真相的另一种提点罢了。
若是张良一直不合作,不交流,不服软,相信公子不会养一个光吃饭不干活的家伙。
张平整个身子转了过来,朝着甘罗走了两步,拉住他的手,激动道:“甘大人,韩国弱小,但是秦国强大,看在老夫这些时日与秦军行方便的份上,能不能请你帮忙向秦王求求情,只要能够找到子房,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明天补剩下三千,作揖!)
(如下)
我要你个老头儿做什么。
这个念头刚一出现,甘罗吓了一跳,他知道这是住在知笙楼办公的后遗症,虽然一直都在有意识地防备着,但终究是防不胜防。
他轻轻咳嗽两下,掩饰外人并不知道的尴尬,摇头道:“张相乃是儒家前辈,学富五车,若是愿意前往秦国面见我王,相信我王一定愿意帮张相这个小忙,甚至是在将来一统天下后,一直寻找下去,直至找到为止。”
甘罗看着有些动摇的张平,说道:“天下人都说秦国无信,秦王无义,而韩国离秦这么近,张相应该看得到我王对自己的臣子,向来都是慷慨大方,不吝赏赐的,就算是在下,曾经误入歧途,险些走到我王对立面,幸得公子点拨,忠心我王,而今暂留韩国,也得到足够的权力相授,能够在韩国便宜行事。”
张平眼中的灼热火光迅速衰减,让他去做秦王的臣子,他做不到。
但是,让他此生再也见不到儿子,他也接受不了。
他摇头连叹,苦恼不已。
一阵凉风吹来,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
甘罗目送张平佝偻着身子离开。
对于张平的心境,他无法感同身受,但是他完完全全能够理解。
张平学于儒家,五世相韩,甘罗不敢说在他的心里绝对没有半点个人之私,但忠于韩国,大抵不会轻于儿子的份量。
他搓了搓发凉的手掌,提起衣领,遮住露在外面的脖子,转身进入大殿。
“韩王不在国内,诸公今日开这朝会,可是有什么天大的事情想要商定?”
大殿内的议论应声而落。
一个个在位置上站好,伸长了脖子,看着走进殿内的甘罗。
别看他年纪最小,背后代表的毕竟是秦国。
而此时此刻,秦军正在韩国境内作战,这些韩国大臣就算是有为难轻视的心思,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流露出来,自讨麻烦。
甘罗眸底平淡如水,第一次享受这些人的敬畏之时,他心中是初次体会到权柄优越的满心欢。
久而久之,他的心态早就有所变化,能够平静地对待这一切,面对这些人,他的眼中甚至还带着些许怜悯。
甘罗一路向前,走向王座的位置。
众位大臣个个屏住呼吸,有紧张,有恐惧,害怕甘罗就此僭越。
也有兴奋与期待者,在他们看来,只要甘罗不知天高地厚地坐上去,到时候把消息传回秦国,一个心怀不轨的臣子,定然会死无葬身之地,那时韩国就可以暂时摆脱秦国。
甘罗就这么平静地往前走着,在几乎要靠近王座的时候,躬身朝着空置的王座行礼,滴水不漏道:“外臣甘罗,见过韩王。”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在场所有人措手不及。
不过是个空位,用得着这么作秀吗?
不止一个人有这种想法,最关键的是,有不少自诩忠心韩国的大臣,没有行礼。
即便是作秀,他们也在甘罗面前输掉了。
众人心思各异,甘罗却是待着目的来的,不会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他转身面朝韩国百官,道:“韩王正在与秦王同游,你们今天的朝会,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现在就可以结束了。”
“当年楚怀王被困秦国,也是这么对外说的,秦国若是不愿意放回我王,那就只能另立新王了。 ”
“我等今日聚在此处,就是为了商议迎回大王一事。”
“我王去了秦国这么久都没有相信,恐怕是回不来了,我等在此扶立新王,是韩国国事,甘大人虽说代表秦国来韩,可也只是负责与赵国之间的战事而已。”
甘罗目光淡然地看着眼前的韩国官员们。
这些人在彼此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不愿意得罪他,甚至是敬而远之。
而今涉及到他们的切身利益,瞬间就变了脸。
有些人更是直接撕破脸皮,道出今日在此,是为了扶立新王,都想揽下这一份大功。
毕竟,韩王安也是刚登基不久,没有稳定的根基,他们改换门庭起来,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甘罗淡淡笑着,听完众人的议论,说道:“等到战事完全结束,韩王就会回来,至于拥立新王之事,诸位大可不必着急。”
“什么等到战事结束!我看秦国根本就不想放人。”
“秦王与韩国签订盟约还不满足,想要控制我王来掌控韩国,未免逼人太甚了吧?”
“韩国的内政,请甘大人不要干预,两国的盟书中可没有说你能够干涉韩国内政。”
甘罗听完忍不住发笑,看着那几个跳得最欢的人,不知道该说其单纯天真,还是说利欲熏心。
秦军还没有撤退,就想着扶立新王,真要让他们做成了,公子扶立韩安的一切付出岂不是白费?
甘罗举起手,用力拍了两下,道:“各位敬酒不喝喝罚酒,那就别怪在下不顾情面了。”
踏踏踏!
整齐极具威慑力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看去,只见一队穿着黑色甲胄的精锐秦军,汇聚在门外,正朝着殿内走来。
上蹿下跳的韩国官员,瞬间慌了神,支支吾吾起来:
“甘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我等不过是说出心中的担忧罢了,只要甘大人能够让我们信服即可,何必调动秦军呢?”
“带领秦军擅自进入韩国王宫,甘大人莫不是想要谋夺韩王之位?难道就不怕秦王一怒之下,发兵来攻?”
甘罗面对着众人,没有说话,直到大队秦军冲进殿内,将韩国百官包围起来,吵吵闹闹的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他看了眼守在门口的秦军百夫长,以及他身后没有全部进来的秦军,这就是背后拥有强大国家的底气,处理所有事情,果真是无比的简单。
强大不一定就是要去欺负,也可以是为了让别人在自己说话的时候闭嘴。
这一刻,甘罗体会最为深刻,他说道:“你一句他一句的,想来各位没有听清楚我刚刚说的什么,现在安静了,那我再说一遍。”
“韩王与我王同游秦国,战事结束后,就会回来。”
甘罗往前走来,从人群中穿过,步伐坚定地往外走去,道:“若是有人听明白了就自行离开,回到家中好好等着,若是听不明白,那我就只能送你们回去了。”
甘罗往前走了十几步,来到了人群中段,再有十几步就能走出去。
在场的韩国百官仍旧没有人主动离开。
他轻笑一下,补充道:“在我走出大殿之后,仍旧没有离开的,我会派人送你们走。”
“走,快走!”
听到甘罗给出的最后权限后,不少人畏惧害怕地行动起来,一个个越过甘罗,大步出逃。
也有不服气,不相信,为了利益大胆一搏的野心家,拦在想要离开的同僚面前,声嘶力竭地劝说道:“甘罗不过是嬴成蟜的走狗,根本不受秦王器重,他手中也不过只有王翦留下的这一支卫队。
各位可都是韩国的中流砥柱,若是没有了各位,韩国可就真的完了,秦王还需要韩国牵制赵国,一定不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只要各位坚持留下,就不信他敢拿我们怎么样!”
“好言难劝该死鬼。”
甘罗立在原地,朝着门口的秦军百夫长使了个眼神。
百夫长一招手,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秦军出现在他的身边。
两人一组,他每抬手指向一个闹事作乱的人,就会有一组秦军闯进去,把人带走。
“甘罗,你不能抓我,我是韩国宗室。”
“我世代为将,韩国栋梁...”
争辩?抗议?求饶?
那些话只能和动嘴皮子的甘罗说说,但秦军下场的那一刻,他们说什么都晚了,绝对的武力才是主导。
看着几个闹事的家伙被拖走,甘罗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提醒道:“还有五步,想回家的各位,抓紧时间。”
如此平常简单的一句话。
结合当下的处境,还有秦军的凶悍以及威慑,这就是对韩国百官直击心灵的震慑。
他们的内心不仅仅是恐惧,而是身为贵族的尊严与高贵,都被秦军踩在脚下狠狠践踏,却还不敢有所反对。
作为亲历者,在目睹秦军入场前后的赵韩局势变化后,没有人不怕。
甘罗直接抓人,则是击碎了他们心中最后的侥幸。
“甘大人,等一等,等一等!”
甘罗一只脚迈过门槛,有不少官员已经冲出了大殿,他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喊声,回头看去,离他最近的是几个行动缓慢的白发老人,在卖力地走着。
而在大殿深处,还有十几个人刚刚动身。
他平稳地迈过门槛,来到大殿外面,嗤笑道:“里面那些全部带走。”
甘罗不是不近人情,但老人家行动缓慢都走到门口了,那些人却还在大后面,一看就是不知所畏,还在想着躲一次侥幸,试探自己。
百夫长听话照做,目光定在几个老人家身上,始终挪不开。
甘罗主动扶住近在眼前的一个老人,道:“公子常常说,要尊老爱幼,他们是真的行走不便,不是没有走,所以就别抓了。”
老人猛地抽回手,害怕且抗拒,“甘大人,在下能走,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