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在联合王国,没有人会不知道“星雨”这个姓氏。
十几年前,守护王都的大魔法师——七贤者之首名为“星雨白夜”。这位拥有白雪般短发的、总是笑眯眯的人类极其善于创造魔法。他改进了王国的护城结界,建立了联击魔法的框架,在元素融合方面也颇有建树。所有人都知道,七贤者首席是个为人热枕、心怀正义、无论何时都勇于保护人民的英雄。
——直到某一天,王国审议会发现,这位了不起的魔法师竟然在进行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
那场风雨的一切痕迹都被掩埋,普通的王国居民只知道星雨白夜因病隐退,再也没有出现人们的视线里;只有极少一部分人了解只言片语的内情,知道他是犯了多么可怕的罪行才被驱逐出王国的。
作为现任七贤者之子,少年魔法师曾经在父亲的书桌上见过星雨白夜的笔迹。而手中的金属牌上的字迹龙飞凤舞,分明与记忆中那段随笔如出一辙。
猜想在大脑中飞速蔓延,逐渐触及了一个惊人的可能性。
他在黑暗中沉默了许久。最终,半精灵少年轻手轻脚地将金属牌放回原处,没有惊醒剑客。
一夜安眠。
一夜无眠。
(二十)
清晨。
天空尚未来得及被阴云笼罩,如洗碧色像半透明的水彩,清清亮亮地铺满视野。
剑客与魔法师站立在山巅,仰望着难得一见的湛蓝晴空——途中,剑客看看头顶,又看看同伴的眼睛,不知为何笑了起来,直搞得魔法师满心茫然。
随后,他们以附近的果子和野菜为素材,吃了顿还算丰盛的早餐。
“下山的路有些难走,我们大概要谨慎一点。”在收拾帐篷时,剑客叮嘱道。
山的另一侧远比来时陡峭,以剑客灵巧的身手都不止一次跌下去过。她似乎有些担忧,不厌其烦地补充了不少注意事项——直到某朵飘进视野的“白云”令她停下了讲述。
魔法师顺着同伴的视线转过身——不知何时,一只浑身雪白长毛的猛兽出现在了他们身边。它体格高大,背生双翼,一双琉璃色的眼睛神采奕奕,看起来威风极了。
没等魔法师本能地搓个火球扔过去,剑客已经高高兴兴地走近猛兽,亲昵地揉了揉对方的头。
“魔法师先生,向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之前提过的住在山顶的云猫。”
“……”
半精灵望着猛兽流线型的肌肉,尖锐的趾爪和比两人还高一大截的个头,一时陷入无语之中。
剑客,你管这只豹子叫猫?
剑客丝毫没有领会到同行者复杂的心情。自顾自地和豹子,不,大猫进行了几轮眼神交流后,她笑着向魔法师招招手。
“看来不用走山路啦——它决定送我们一程。”
(二十一)
魔法师从未想象过,自己有一天会骑在危险的魔兽背上,与云朵一同翱翔在晴空之下。
树木、花朵、岩石、沙土,一切都在他们脚下飞速掠过。高空的风在身边呼啸作响,令少年长长的银发随气流乱舞;而身下的绒毛温温软软,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云朵床,令人的思绪随着那双伸展开来的洁白双翼一同纷飞,跌进满怀幻想的世界里。
剑客坐在他的身前,正兴致盎然地伸手去触碰天上的云雾。那顶灰蒙蒙的、从不摘下的兜帽被风吹落;而剑客似乎根本不在意这点小事,一边说着“感觉如何”,一边回头对旅伴笑了起来。
这是神羽天第一次看清她的面孔。
阳光下,那双含着笑意的浅紫色眸子闪烁着温暖而明亮的光彩,像寒潭霞光,又似月华笼罩的宝石——那样的夺目,耀眼得几乎难以直视。
“……哎?”
阴影沉沉地从背后笼罩下来。剑客看看滑落到自己肩上的银发,又瞧瞧环着自己的那双手臂,关切地说:“魔法师先生,你很冷吗?我这里有备用的衣服哦。”
魔法师摇摇头,却没有将拥抱少女的手松开。
他想,与你一同穿越荒野的这段旅程,一定是我人生中的奇迹。
(二十二)
到达目的地后,洁白的猛兽像真正的云朵一般,轻飘飘地腾空而起,消失在天际线。
然后,剑客和魔法师再次踏上了旅程。
荒野依旧广阔,他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深春渐渐走到尽头,热情的夏季裹挟着芬芳花香接过时光的接力棒;而当热量退去,秋天的金色又染遍荒野,像骄阳在大地上的投影般明媚动人。
旅人们在荒野中行走,见证了四季在这处本应寂寥的土地上所留下的印记。
他们穿越溪谷,与雪白浪花中跃动的鱼群嬉戏;
他们走过石阵,见证古代文明留下的不可思议的画卷;
他们在湖畔驻足,目睹深潭中倒影的大地与天空;
他们游遍花海,将五彩缤纷的色彩揉进记忆最珍贵的角落。
终于,当初冬再次来临时,古老神树巍峨的树冠出现在他们面前。
旅程的终点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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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再走近一点吧——你说过你想仔细看看神树的样子,不是吗?”魔法师对同伴说。
他本打算和剑客一同前往驻军地,如实报告剑客的功绩。但对方却态度坚决地反对了这一提议,并且声明自己不打算进入王国的驻军地。
魔法师选择了尊重伙伴的意志。但他依然想要做出一些努力,让分别尽可能来得晚一些。
“确实说过……但我没有王国居民的身份证明,随便靠近会给人添麻烦的吧。”剑客有些犹豫。
“不会。”银发的半精灵笃定道,“他们认得我的脸——没有人会觉得我的朋友是麻烦。”
“……”
剑客哑然地看着突然变得能言善道的同伴,最终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摇了摇头。
“好吧。”她又微笑了起来,“我送你到军营门口。”
(二十四)
宏伟的神树在视野中不断放大。
没有人知道它有多高,就像没有人成功爬上它的顶端一样。神树的树干粗壮得像高山,树冠壮阔得像云层;渺小的旅人缓慢却坚定地一步步向前,就像太古时期敢于剑指神明的勇者,走向荒野中那唯一的道标。
阳光被神树茂盛的枝叶所遮盖,只有丝缕光屑能够穿透穹盖,飘落在大地上。阴沉沉的树冠之下,一座灰色的岩石堡垒静静伫立着。
那是百年前,联合王国所建造的第一座堡垒。
魔法师在距离围墙百米处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自己必须说些什么——无论是为了表达对救命恩人的谢意,对这一路奇迹般旅程的珍视,还是对即将分别的不舍。但是,在他开口之前,剑客的声音平平静静地响起。
“很抱歉突然改变主意,但是,我能和你一起进去吗?”
魔法师诧异地看向友人。
年少的紫发剑客神色很镇定。她的面容就像坚固的盔甲一样,内心的惊涛骇浪永远无法哪怕渗出一丝水花。
半精灵沉默了一会。
某种细微的、有些熟悉的预感从心中某个角落悄然升起。但他并没有时间细细琢磨,只好把那微不足道的异样感暂时埋在心底。
——就像一年前那样。
“当然。”他说。
(二十五)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看到魔法师的面孔后,守卫士兵惊讶又欢喜地喊叫起来,立刻将这位传闻中已经在一年前战死的天才司令官引入军营。而作为魔法师的战友,剑客自然也得到了士兵们尊敬的对待。
随后,两人被传唤进灰色的堡垒——神树驻军地的首领,兽人战士布鲁克想要见见他们。
走在堡垒色调单一的走廊中时,魔法师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堡垒内部的士兵太多了,每个人都面色冷肃,神态紧绷。墙壁与大门上刻画了以前没有的结界符文,连最不起眼的角落都被设置了触发式魔导陷阱。
而当他与狼人布鲁克会面时,积攒的危机感终于攀升到了顶峰——那位曾在战场立下赫赫功劳的兽人战士咧开嘴,用嘲讽而怜悯的眼神注视着他。
“你知道吗?”狼人说,“恶魔的反攻愈演愈烈。为了保护王国的子民们脆弱的心脏,我们不得不向他们声明,魔法师神羽天所率领的灭魔军与恶魔交战,英勇牺牲。”
“但真相不会被忘记——至少,不会被我忘记。”
狼人的双眼开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红光。他的身形开始变大,獠牙狰狞地显露出来,闪烁着一丝血色。
布鲁克发动了“野性呼唤”——这是兽人只有在进入战斗状态时才会使用的天赋技能。而沙哑的声音如同惊雷,一字一句地砸在银发少年的身上。
“王国审议会已经通过调查,掌握了所有事实。魔法师神羽天——你勾结恶魔,故意将灭魔军引至时空转移法阵上。上万名将士因此被传送到荒野深处,悲惨地葬身于恶魔腹中。”
兽人战士弓着身,发出隆隆咆哮。
“王国的叛徒,地面上的生灵的仇敌——你竟然还有胆子回来!”
(二十六)
驻军地内部开始了一场混战。
巨大的冲击令少年的思维陷入了一片空白之中。他不知道应当怀疑自己的听力还是自己的记忆,时空转移魔法发动时的嗡嗡鸣响,战士临死前不甘的怒吼,狼人满怀恶意的咆哮——所有声音都在灰色的岩石堡垒内轰隆隆地搅作一团,纵使是拥有精灵血脉的天才魔法师也无法保持镇定,连自保的魔法都变得疲软无力。
——但他的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进入堡垒后始终保持沉默的剑客无声无息地出手了。风暴般的剑光平地而起,斩断烈焰,驱散雷霆,扫去浓雾,劈开浪涛,将银发的半精灵牢牢护在光芒之内。
只是,想要杀死“叛徒”的人实在太多了。无数兽人将他们团团包围,纵使剑客身手不凡,依旧在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中露出了破绽。
鲜血飞溅开来,点点散落在半精灵银色的发丝、和白皙的脸庞上。
那血液仿佛熔岩,烫得魔法师一抖,猛然回过了神来。
情急之下,精灵族庞大的魔力再无保留地彻底释放。烈火裹挟着致命高温升腾而起,如漩涡般旋转扩散——
然后与风暴融合,化作一道无人能够突破的火龙卷。
魔法师愕然地看向身侧——剑客仿佛没有痛觉一般,丝毫不在意背上那道巨大的伤口。她将细剑插在地上,剧烈的风暴以其为中心毫无章法地席卷着。
那根本不算什么魔法,更像是竭尽全力释放自己的魔力,为了争取短短几秒钟的时间,即便生命为之枯竭也在所不惜。
“住手!你……”
“小天。”
半精灵愣住了。
紫发剑客的神情总是那么平静。即便性命已经危在旦夕,曾穿越荒野的旅人依然绝不动容。
“做出选择吧。”她说。
“被杀死在这里,以英烈之名存留在王国的记忆中——或者,作为恶者暂且偷生,竭尽一生之力寻找真相,还给牺牲的士兵一个交代。”
“你选哪个?”
话音落下时,呼啸的火龙卷、狼人愤怒的咒骂、被烧焦的屋顶的爆鸣声都仿佛已经褪去。蓝眸与紫眸的视线相交,少年与少女在一片寂静中对视着。
就像他们在荒野晴空的云朵之上时,曾经做过的那样。
(二十七)
少年开口,轻声说了一句话。
少女笑了起来。
“如你所愿。”
(二十八)
狂风中,斗篷被撕碎,缠绕着的布条寸寸撕裂,露出其中之物的模样——那是一把通体漆黑,形状狰狞,刀鞘上刻着密密麻麻的魔法符文的剑。
血色的符文狠狠刺入魔法师冰蓝的眸中,唤醒了久远的回忆。他终于意识到曾远远看到的黑剑轮廓的熟悉感来自何处,也明白了萦绕其上的恶魔气息因何而生。
巨大的情绪浪潮击中了他。恍然、抗拒、焦急——
还有恐惧。
他呼喊着,伸出手想要阻止这一切——只是,剑客的行动总是比魔法师快一点点。
笃定而决然地,紫发的人类剑客拔出了她的第二把武器。
这一刻,天地之间仿佛陷入了停滞。
磅礴的魔力从漆黑之剑中爆发出来。那是深海中浑浊的洋流,是沙尘里肆虐的沙暴,是火山中翻滚的熔岩,是风雪中不化的寒冰;但它不仅仅是自然,它凌驾于自然而上,凌驾于巨龙和神明之上,凌驾于地狱和人间之上,甚至可以扭曲时间与空间,扭曲世界规则。
——然后,遮天蔽日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二十九)
神羽天知道,在数十年前,王国曾经锻造出一把“魔剑”。
他们以被杀死的大恶魔,“贪婪之主宰”的魔核为原材料,铸造了一把可怕的武器。王国本想让它成为对抗恶魔的助力,但自从魔剑诞生的那一天起,惨剧便不断发生。
先是锻造师用魔剑杀死了自己的弟子;然后,审判他的法官用魔剑刺死了锻造师,关押法官的狱卒用魔剑切碎了自己的同僚。
魔剑仿佛是灾厄的集合体,任何人碰触到它都会陷入失控的疯狂之中,简直像是一场可怕的传染病——这是因为,剑身由代表“贪婪”的恶魔打造,它会无穷地放大生灵心中的欲望。即便将它锁在匣子里,源自地狱的强大魔力也会吸引生灵接近,并成为下一任魔剑的持有者;而地狱与人间本不同源,即使是最强大的魔法师,在接触魔剑时也会感受到灵魂被地狱之火烧灼的巨大痛苦,意志力逐渐涣散,从而成为魔剑的俘虏。
在上千人因为魔剑而死后,审议会做出了决定——由七贤者之首的星雨白夜来负责镇压魔剑。
没有人知道他使用了怎样的手段。但是,自从星雨白夜接下这个任务后,魔剑再也没有出现在王国的视野中。
当时,还没有失去英雄之名的星雨白夜对人们说——
魔剑所放大的欲望与持有者的状态息息相关。若持有者心怀憎恨,魔剑便会驱使他杀死所恨之人;若持有者满腔愤怒,魔剑便会驱使他将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彻底毁灭。
与之相反,如果魔剑的主人不曾憎恨任何人,也不想毁灭任何事;而是发自内心地、纯粹地、想要「拯救」些什么的话——
(三十)
下一瞬,遮天蔽日的黑暗被更加夺目的光芒所取代。
那是纯净似月华的,纤尘不染的洁白光雨。世间任何词汇都无法形容它的美丽,世间任何画作都无法描绘它的神圣。
被其笼罩的所有战士都僵在原地,隐隐有黑烟从他们的体内蒸发,升腾,与其中蕴含的黑暗魔法气息一同消散于无形。
仿佛内心深处也被洗涤和净化一般,愤怒、敌意、杀气,一切负面情绪都从他们的眼中逐渐消失。当战士们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所做的一切有多么不合常理时,天光柔柔地洒向了他们。
战士抬起头,看到岩石堡垒那本应沉重坚实的穹顶已经无影无踪。而在堡垒的正中央,视线所及之处空空如也。
——仿佛从未有人存在于此。
(终)
光华裹挟着两人,在灰色的山岩上降落。
魔力耗尽的疲惫,失血过多的冰冷,精神力的衰竭,和源自灵魂深处的、永生无法摆脱的痛楚——这一切令剑客的思绪昏昏沉沉,视野中一片昏暗,几乎无力辨别自己和友人被传送到了哪里。
拔剑之前遭遇的巨大危机还深深印在她的脑海中。剑客本能地提起剑,试图做出防御的姿势。
然后,她的手腕被握住了。
那只手和她的体温一样冰凉,仿佛也承受着刻骨的煎熬一般,甚至在无法自控地颤抖着。
她听到半精灵少年的声音朦朦胧胧在耳边响起。
魔法师感觉到自己浑身发冷。
传送落定的那一瞬,半精灵下意识地握住对方的手腕,却被冰凉到令人心惊的体温刺得一抖。在剑客低头不语的那漫长的几秒钟里,他恨不得立刻撕碎那顶碍事的兜帽,好直接注视友人的面孔。
为什么她会独自居住在荒野;为什么她拥有那把骇人听闻的魔剑;为什么她曾坚决地拒绝接近人群;为什么她身上携带着刻有“星雨”的金属牌;为什么她承受着灵魂侵蚀的痛楚也毫不动容……
一切都有了答案。
一个令魔法师发自内心抗拒、甚至感到巨大恐慌的答案。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响起。
“……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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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西幻主题的番外就结束啦!
最后再絮叨一遍,番外所有内容与正文无关,本篇依旧是无感情线的正剧向喔。
另外,按照以往的惯例,一个大型副本已经结束——且正好最近外出没什么时间碰电脑,请允许我短暂地请个假打磨大纲攒点存稿-v-
进入全新篇章的下一更会在两周后,下个月十号发出。
今后也请多多指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