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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署发生混乱时,尉廊当中,殷亮却还是很镇定地在与宋家管事谈话,谈的是宋拿重金买田一事。

殷亮不管钱,只管划地。他拿出图纸眯眼看了良久,捻须沉吟道:“邙岭正南十里、回郭镇以西恰有良田十五顷,田主们于天宝四载因积欠租税而逃户,从税册上看,此地该无主。

这实际上是郭涣族中的隐田。

宋家管事遂有些为难起来,道:“听闻县里如今在开荒,家主只求镇东北方向的新田足矣。

“良田岂非更好?”殷亮笑了起来,笑容像一个拿糖哄骗小孩的摊贩,“我说的这块地,恰好与陆浑山庄的田地相接,土地肥沃、水源充足,还是与荒田相同的价格给宋家。”

“如此虽好,只怕得罪.….”

宋家原本想要薛白替贫农开垦的荒田,没想到薛白竟是把郭家的良田划出来,这明显有挑拨离间之意。但六千余贯能买下市价近二十万贯、且可遇不可求的田地,这小管事可不敢替主家拒绝。

“有何可怕?”殷亮道:“宋太公何等身份?县尉何等身份?拿不下一片隐田?郭涣又是何身份?”

他随薛白到偃师的五个月间,已暗中把县域内的田亩大概丈量了一遍,不说精确,至少心里有谱。知道那片良田虽已归郭家所有,然而县中田地多年未曾重新造册,郭家其实不交任何税赋,也就是“隐田”。

“此事我做不得主。”宋管事道:“外面发生了何事啊?”

殷亮也不瞒着,道:“不知出了甚乱子,正好,我们可拿来郭家实际的田册,看看他这些年积欠了多少租税。”

“县尉真要动手了?”

殷亮意味深长地笑着点了头,道:“谁让郭录事从不向着少府呢?”

恰此时,杜五郎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把一本厚厚的册子摊开、摆在殷亮面前,道:“先生你猜,得让郭家补缴多少?!”

宋家管事听着这对话,眉毛一挑。他回去之后,连忙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告诉宋勉。

“果然。”

没想到这么快就动手了,可谓莽撞。

宋勉嘴上料事如神,心里其实是很惊讶的。他本以为薛白说要对付郭渎是吹罕,他与舞阳的走私贩有铜料生意往来,知道是他们帮薛白在县署闹事,更有种大家同在一条船上的感觉。薛白也确实够意思,表达了诚意。

如此看来,这块地可以要,唯独不确定能否办成。

“对了,他们今日都在郭家本宅赴宴?”宋勉不由好奇薛白对付郭涣的决心有多坚决,吩咐道:“去盯着,看看都是何反应。”

郭家大且豪阔,唯独宅中的歌舞不怎么好看,薛白觉得没甚意思。

论舞乐,终究还是当今圣人的水平最高。

宴上大部分时候都是听郭太公说太原郭氏于朝堂上有哪些重臣,可实则也没人知道他们这些同姓之间到底有多少交情。

“薛县尉可听说过安西大都护郭公虔璀,他的墓地便在洛阳县邙山北原,离此不远。郭公官拜冠军大将军、右威卫大将军、安西副大都护、四镇经略安抚使、朔州总管、同平章事,进封上柱国、潞国公,追赠左卫大将军、凉州都督。”

类似这样的话就很唬人,都是郭姓,葬的地方又近,郭虔瓘也确实是开元年间战功最高的几人之一。

从郭虔瓘开始,又说到当今剑南节度使郭虚已、左骁卫将军郭元振,总之都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薛白听着听着,心念一动,问道:“郭太公可识得郭子仪将军?”

郭太公愣了愣,待有家中子弟附耳与他说了几句,他才小声嘀咕道:“原来我太原郭氏还有这等豪杰。”

嘀咕完,他大笑道:“县尉说的是这些年在安西立功的子义啊!县尉与他可相识?”

巧了,都是自家人。”

薛白配合着笑了笑,心想人家名字叫“子仪”,而且杨銛寄来的邸报上说的是郭子仪今年已从安西调到朔方了,年节时还到杨銛家里去送了礼,提到了薛白造的巨石孢。

虽说同姓郭,其亲缘只怕还不一定有他与薛徽之间深。

不多时,郭家门房过来通禀称县署有人来,之后便是几个杂吏涌进来呼喊县署出了乱子,将一场气氛正好的佳宴打断。

“劫牢?”

吕令皓脸色难看,作为县令,他最讨厌的就是横生事端,上次薛白与高崇闹得就够厉害了,他好不容易才把事态平息下去,绝不会容忍再有一次。

“快!回县署。”

放下酒杯,吕令皓当即起身便走,拂袖之际还转身看了薛白一眼。虽无任何证据,他犹能意识到此事与这个不肯安份的县尉有关。郭太公连忙招过郭涣,道:“县里有数十年未出过这般刁民,你带上部曲,助县官们一臂之力。

部曲也是家奴的一种,负责种地、供主家各种差遣,在南北朝或唐初时也会随主家从军,也就是家丁。郭太公年迈,说话老派,还称作“部曲”,其实最多抡起棍子吓一吓贱民。

“是,伯父放心。”

郭涣急急忙忙随着吕令皓便走。

还是薛白最有礼数,从容不迫地与郭太公告辞,约定下次再赴宴。

县官们带着人风风火火赶回县署,只见到满地狼藉,差役们一个个倒在地上打滚哀嚎,县牢门已经被打开,足足逃了七八个要犯。

“发生什么事了?谁敢劫牢?!

任吕令皓如何怒,劫牢者已不见了身影,唯有赶来的世绅百姓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提出见解。

众人赶到后廊院,竟发现贼人连县署都敢盗窃,连公文册都被翻出来了,散得到处都是。

薛白遂上前拾起一本,翻看了一会儿,忽然皱起了眉,转头吩咐道:“把税册拿来!”

殷亮原本是躲在尉廊当中,恰好出来,忙问道:“少府,出了何事?”

“田亩与税赋对不上。

“让我看看。

两人说话声音颇大,很快引得围观者们好奇,纷纷探头,小声嘀咕道:“发生了什么事?

看……咦,郭录事家这些田地加起来都有大几百顷了?可我记得今年只交了十二顷的租税吧?

杜五郎一脸害怕地从竹圃后钻出来,大声道:“贼人走了?这是什么?也给我看他这一番表演也是拿出了春闱闹事时的经验,说话时目光看向人群中薄有家资的小地主,这些人比一般农户有身份、有见地,又远远不及世绅大户,他们其实才是偃师县每年交纳税赋的中坚。

杜五郎不怕被人戳穿他在表演,闹事最重要的是气氛,只要气氛点燃,人们根本顾不得追究细节。他无惧于眼神交流,真诚的眼神能鼓励对方宣泄出情绪。

“什么

“郭涣大门大户,纳的租税也就和我相当?

“你看....

吕令皓与郭涣还在审问是谁来劫牢、劫走的又是谁,摆出了十分威严的表情,忽然便听到了人群中响起了不满的指责,此时他们已阻止不了那本田册流传了。

“都冷静!”郭涣大喊道:“不是这样的,县里已经数年没有丈量田亩了,赋税还是依照开元十五年的青苗册收的。

“那这是郭录事重造的青苗册吗

“这...不是。”

郭涣最近只丈量了普通农户的田地,发现了不少小隐户。他却不打算真按如今的田亩造册,以免家族的田地被征收租税,一直认为薛白没多久就要调走了。

“诸位听我解释,这些田地不是没交税,而是以原本的田主的名义.….

“有人占地近千顷,不过百税其一;有人田产不到百亩,纳的税却比他们还高,公平吗?!”有人忽然这般喊了一句。

杜五郎听了不由窃笑,心知一旦气氛起来了,解释根本就没有用,对于人们而言,宣泄情绪才是最重要的。

“不错,郭家的隐田未免太多了,此事绝无道理!”

宋勉到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副吵吵嚷嚷的场面。薛白已把郭涣逼到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要么,当众承认这些田地不是郭家的;要么,拿出十数年积欠的赋税来。

“宋先生来了!

“诸位,不如听听宋先生如何说。”

首阳书院的山长,听起来稀松平常,实则人脉广阔,且宋家也不缺位高权重之人,故而宋勉在偃师县声望甚高。

此时众人的目光看向他,皆带着期待。一部分人认为宋先生品德高尚,会仗义执言,郭涣则认为宋勉当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不该坐视薛白如此欺辱郭家。

郭涣恨不得喊出来“薛白这次挑衅的是所有高门大户,我们应当联合起来。”

然而,面对他期待的目光,宋勉却是视而不见,转头看向了薛白。

“我相信县尉!

宋勉听了众人的述说,一脸正气,道:“偃师县过去有郭万金这等为利是图的奸商,有高崇这等为非作歹的贪官,县尉上任之后将其一举肃清,今日又查出了这等.….

污吏,我相信县尉会秉公而断。”

说到污吏之时,宋勉有过犹豫,他与郭涣虽没有个人交情,不过都是当地大族且家业相邻,不宜轻易结怨,可是想到薛白许诺的十余顷良田,他还是选择了正义。

他这一句话仿佛让薛白也有了底气。

“身为县录事,以权牟私,隐匿田亩,积欠之数至如此骇人听闻之地步,当大唐没有王法吗?”薛白喝道:“先将郭涣拿下!”

这一番话中气十足,前半句时不少人还以为薛县尉是为了增加声势,最后那声“拿下”却让他们都吓了一跳。

近二十年以来,县令、县尉如流水一般,郭涣却一直都在县署里,他既不争权也不傲慢,对待每一任县官都是笑脸相迎,如同县署的一棵迎客松,屹立不倒。

没想到薛白会如此迫不及待地动手,连宋勉与正在叫嚣着的小地主们都原以为今日只是先闹个动静。

吕令皓更是错愕,之后怒气上涌,连县令的涵养都顾不上了,怒道:“谁敢?!”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薛崭已经扑上,直接就把郭涣那苍老又肥胖的身体摁住,嘴里还骂道:“老蠹虫敢动看看。”

也不知这是在骂郭涣还是吕令皓。

吕令皓愈怒,抬手一指,喝道:“本县罢免薛崭的班头之职!将这小崽子拿下!

一众差役被打得正在地上打滚,方才听到县尉命令拿下郭涣,有几个差役想要站起,再听得县令的命令,不由为难。

“哎哟!

齐丑在地上打了个滚,痛得叫了出来,显得有些突兀,但也吸引了差役们的注意,他遂学着狗挥爪子般一挥手,示意他们快躺下。

一时之间,又是一阵阵呻吟。

吕令皓听在耳里,只觉是在挑衅他这个县令的权威,抬手指向了身后的郭家部曲们,喝道:“你们,拿下他!

老凉直接站到了薛崭的面前。

而此时,姜亥也过来了,拨开几个部曲从人群中穿过,还回头骂道:“看什么看?!好狗不挡路。”

他脸上带疤,长相凶恶,直接就把这些没杀过人的大汉吓得不吭声了,他嚣张地摆着肩膀,走到老凉身边,咧嘴笑了笑,等着看谁敢先动手。

吕令皓正骑虎难下,反而是薛白给了台阶,道:“县令,先把郭录事押下问一问,查清真相为妥。”

“此事甚为可疑,本县定会亲自开堂!

吕令皓中气十足地喝叱一声,拂袖而去,为避免被薛白打个措手不及而暂避锋芒。

郭家部曲则围着县署,给县尉施压。同时,自有人跑去把此事报给郭太公。

“好嘛,我们还未动手拿他的新田,倒让他先动手拿我们的良田。老夫活了七十岁,就没见过吃相这么难看的县官。

郭太公很快就看透了此事背后针对郭家的阴谋,当夜就请县中诸公到他家中一聚。

虽然天色已晚,各家却给他面子,都派了人来,包括陆浑山庄的宋家也没缺席,来的是宋勉的十九叔。

“宋十九,你侄儿不懂事,但道理老夫得给你说清楚。今日若仅是郭涣一人之事,他便是被薛白杀了,老夫眼都不眨一下,但此番薛白目的为何?隐田!你们谁家敢说没有隐田?

烛光中,郭太公的老迈的身躯显得十分孱弱,他的眼神却充满了阅历与智慧。

偃师县真正的主人是谁?不是县官,而是他们这些世代居住于此的世族。

高崇自以为是,其实不过是他们推出去承担圣人不满的牺牲品罢了;薛白以为除掉了高崇就掌了权,其实这高崇只是海面上的浪,而他们才是沉默深邃的大海。

“有一只饿虎进了村,咬住了一个人,旁人若不救,等饿虎啃食完了这人,有了力气,会把村里所有人都咬死,包括女人、孩子。若薛白查出了第一批隐田,他会放过更多的隐田吗?”

郭家既不可能放弃那些田地,也无法补清积欠的税赋,此事在官面上已无路可走,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了,抗争。

郭太公撑着拐杖,站起身来,最后道:“饿虎要吃人,我们必须齐心协力打死它。”

不久前,他还在宴请薛白,释放善意,谁知对方如此不识好歹。

但不要紧,这样飞蛾扑火的人,他这辈子见得多了,有几人能在一众豪绅的围剿中做成事的?

就像有人若敢溺入大海,只会被大海吞噬。

入夜,典史署中,薛白正在与郭涣对座而谈。

“招供大可不必。”郭涣的笑容还是和蔼可亲,道:“县尉若想知道什么,把笔吏请县署。

出去。小老儿私下里都与县尉说清楚,如何?”

“好。

薛白也干脆,屏退旁人,让人给郭涣拿了一壶酒暖身子。

“谢县尉。”郭涣乐呵呵地饮了一口酒,道:“小老儿这辈子没害过人,每次遇到乞儿还会给几枚铜钱。可在这县署当主事,亏心事也真没少做,最常做的就是帮忙占田,这也是各州县的常态了。

有好处不占是王八蛋?

“是这理。”郭涣道:“偃师县里没哪家是坏人,多是乐善好施的人家,待客女、部曲、奴隶都好。一开始,有些农户眼红高门大户的下人穿戴住食比他们好,偶有些灾

年,过不下去的人家抛田卖身……实话说,这些都是少数,大多数时候是因为税一年比一年重了。”

薛白道:“与其说是税重,不如说是税制继续不下去了。”

“是啊,大唐开国时税真不重,八十亩口分田加上二十亩永业田,只收两石粮,农户很充裕。到如今,让人如何说呢……总之逃户越来越多。”

一个王朝的百年积弊,自然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但郭涣想说的道理薛白一直都懂,制度有了缺漏,高门大户扩张田地、隐匿农奴已是不可避免。

郭涣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中了十顷良田,没多久陆浑山庄派人来说首阳山下的田主想要卖身,之后是郑辩亲自登门……...

“逃户多了,难免牵扯到田地。有些请托,小老儿实在是拒绝不了。最初,崔唆看这才算是招供了,供的却远不止是郭家。

“对了,还有寺庙,兴福寺有多少田地县尉也知晓。”

薛白打断道:“你是在威胁我?提醒我不要犯了众怒。”

郭涣自在地饮了一口酒,笑道:“县尉若这么想,也没错。但小老儿是出于好意,不希望县尉原本能一帆风顺的仕途在此受挫。”

“多谢你的好意了。有时候我也在想,很多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是啊,小老儿年轻时也像县尉这样,非要犟,让周遭众人都不痛快,可回过头一看,何必呢?世间绝大部分事,都是不值得太执着的。”

说着,郭涣心生感慨,又道:“就好比,县尉自以为是在闹海且搅得天翻地覆了,可目光放远,弄潮儿搅起的浪花在汪洋大海里算得了甚?”

薛白笑了,道:“有时我真羡慕你们。

郭涣道:“县尉何意?

“我也说个故事吧,有条大河,流水很急,人们都顺流而下,欢呼着,觉得日行千里。但也有人在拼命地划桨,累死也很难逆流前向。人们就嘲笑他,问他这么做何必呢,放手啊,随波逐流,一帆风顺,何必在此受挫,但为何他还要划浆呢?

“为何?

“因为下游是悬崖。”

郭涣摇头。

薛白道:“不是什么大海,只有万丈悬崖,一摔就是粉身碎骨。我真羡慕你们什么也看不到,愚蠢地欢呼着,醉生梦死,撞向深渊。”

郭涣讥笑道:“县尉就能看到?”

“这悬崖,不像大唐吗?

郭涣仰头饮了一口酒,应道:“这可是大唐!没有什么悬崖、深渊。大唐是海,是汪洋。

彼此想法如隔天堑,薛白已无必要与他就此事多说。

“小老儿为县尉推演如何?”郭涣遂将话题拉回来,道:“各家都不可能容许县尉动隐田,马上便会支持明府下令释放我,论官位,明府才是一县之主;论声势,县尉的手下能抵得过偃师县这么多的部曲、护院?”

薛白问道:“若我还是坚决清查郭家隐田,如何?

“无非是逼得明府翻脸,夺了县尉一切差职。”

“我若不听,吕县令敢动手吗?”

“县尉敢与官长动手吗?事情一旦闹大,可不像上次好交代。清查隐田,县尉得罪的不止是偃师县,而是河南府,是天下据有大量隐田者,这些人轻易便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郭涣不是在吓唬薛白,而是事实如此。

“好吧。”薛白道:“若真按照郭录事的推演,是这样。可惜这推演,从第一句话就错了。

“什么?

“各家都不可能容许我动隐田,这里错了。”

“宋勉不代表陆浑山庄。”郭涣笑道:“县尉也知王彦暹,他就是因为太信任宋勉,却不知宋勉只在乎陆浑山庄的利益…….

“反了。

这其实就是薛白的答案,他早有反意,他不像王彦暹,他不择于段,无所顾忌。

郭录事说反了,这次,是宋勉太信任我了。”

“县尉与小老儿打哑谜呢。”

“我发现,在宋勉这件事上,我们两人的意见相同,他只在乎陆浑山庄的利益。”薛白道:“不过,是郭录事你太信任他了。”

“县尉真是太自信了。

“我也做个推演,此时此刻,宋勉正在与崔唆、郑辩谈如何瓜分了你们那些隐田,并且由谁来当录事。之后,他会告诉吕令皓这次宋家站在我这一边……...

“异想天开了。”郭涣摇头不已,“一点田地,还不至于让宋家昏了头。”

一筐筐的铜币哗啦啦地倒进了竖炉里。

杜始站在远处看着这景象,炉火映在了她的眼眸中,不停地跳跃着。

“把那些铜器也丢进去。”

“你倒舍得。”杜姮走来,微微叹息了一声,“照你这般做,铸私钱也无利可图。”

杜始道:“我要的不是钱。”

说的是铜,杜娘叹息其实是因为担忧薛白,问道:“若让宋家不必出钱,凭白占了郭家的良田,此事是否更容易成些?”

“不,恰恰是因为这些假钱,宋家才会站在阿白这一边。六千贯假钱,他们真不在乎,在乎的是阿白帮他们销赃、有把柄在他们手上了,同流合污了,是自己人了……..这才是关键。”

这件事,杜家姐妹没有告诉杜五郎,更没有告诉杜有邻。

因为铸私钱虽然很普遍,天下世绅只要有铜料就能铸,但这确是大罪。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一旦被捉到,必死无疑。”

杜始说着,眼眸里映着的火焰似乎都愈发的明亮起来。

她心想,谋逆就该这样,不给自己留任何回头的余地。

“薛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与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十九叔可以信他。”

宋勉这般说着,随着叔父走进了崔家的大堂。

与崔唆、郑辩等人聊了一会儿之后,宋勉谈起了他对今日之事的看法。

“薛白与王彦暹不一样,王彦暹是正人君子,但薛白不是。因此,我笃定薛白此举,不是为了查隐田,他是个有野心的人,想要的是掌权,除掉录事郭涣,斩掉吕令皓的左膀右臂,这才是薛白的真正目的。”

“可郭太公所言也有道理……..

“利用大伙罢了。”宋勉道:“我绝对相信我的判断。”

崔唆沉吟道:“若真是如此,那就是官面上的事了,与我们无关?”

宋勉笑道:“本就与我们无关。

郑辩目光在宋家几人脸上打量着,猜出宋勉一定是与薛白有暗中交易,要瓜分郭家的良田。

看来,薛白不仅是要掌握高崇的权力,还要取代郭涣。

正好,郑家库房里有一大批粮食快发霉,丝绢也快要受潮晕色了。郑辩便拉过宋家一人,耳语道:“十九兄,郭家的隐田如何处置,你们可有问过县署?”

他说的是县署,隐隐有种薛白已能代替县署的意思。

只要有利益、值得信任,其实薛白、吕令皓、郭涣,有什么区别?

他们从来不怕县官太贪心,只害怕县官太过正直.....

薛白与郭涣聊得很深,却是谁也不能说服对方。

我们打个赌如何?

最后,薛白道:“我会让郭家交了五百余顷的隐田,再补上历年积欠的租税。”

郭涣道:“郭家输了,不过破财免灾。小老儿一个不入流的差遣没了不可惜。县尉若输,丢的可是大好前途啊。”

“没关系,但我若赢了,我给你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薛白道:“到时你一无所有了,记得来找我。”

郭涣已喝完了一壶酒,喝得脸色通红,笑道:“到时激起众怒了,县尉只要愿意服个软,小老儿也愿意出面转圜。”

他非常笃定自己会赢,也不要薛白拿出赌注来。

“只要县尉今夜再给一壶酒就好。

“好。

薛白真就起身去拿酒。

郭涣遂得意道:“小老儿一辈子都在偃师,岂有看错这些人的时候?姜还是老的辣。”

“但有些姜老了也不辣,只有老。”

“拿酒拿酒,酒辣。”

门被打开,薛白出去,春夜的冷风灌进来,远处的对话声也隐隐传了过来。

有几个人从令廊里出来,在说“县令,告辞了”之类的话。

之后是吕令皓与薛白说话,断断续续的。

忽然,郭涣打了个寒颤,怀疑自己听错了。

“郭家的隐田案,就交由县尉来审吧…….

那确是吕令皓的声音,透着一股无奈与颓废感。

郭涣以为的大海,竟是这么快就像沙塔一样被瓦解了,他不由呆在那里,像是瞬间又苍老了许多。

过了很久,薛白亲手拿着酒壶进来。

“县令将此案交给我,那我就从开元十五年开始查…….

“不,不可能的。”郭涣再也笑不出来了,目光呆滞,喃喃道:“我不会看错这些人,不会的。

不会的。

“你没看错他们。”薛白道:“你看错我了。”

他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递进郭涣手里,再碰了下杯。

“他们没变,一直只要利益。但我比你预想之中坏得多,坏到你不敢想象的地步。”

郭涣一愣,抬起头看去,只见薛白的笑容是那样人畜无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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