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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朱保石以为要这样站到天荒地老的时候,终于听到了上头传来的声音。

“……华阴侯府上那一个小孙儿,这一阵子长得如何?”

朱保石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过了两三个呼吸的功夫,才揣摩着道:“华阴侯一脉自是生得体面,小公子能吃能睡,听闻身体十分康健,院中极少延医。”

他分辨不出张太后那一句“长得如何”是问相貌还是问身体,又因华阴侯是太祖皇帝一支,若说长得极好,也不晓得会不会遭圣人忌讳,若说长得不好,又着实与先皇有血亲,只好把沾边的都提上一提,极克制地夸了几句。

今次朱保石递上去的折子,里头涉及的氏族名字足有数十个,有就在京城的,也有常年在外的,短短半日功夫,能简单整出个所以然来,已经十分不容易。

与赵芮不同,张太后问话仿佛毫无规律可循,往往东南西北,各自点上一点,朱保石正要展开来答,就被打断,那问题复又跳到了另一个方向。

几番下来,他才渐渐『摸』到头绪。

张太后问的都是细处,同一桩事,绝不多放力气,她问话前已经在心中有了数,不过是同人确认自己的想法而已。

比起呼声甚高的济王并秦王幺子,华阴候虽也归属皇脉近亲,可向来是个冷灶,眼见张太后越问越细,便连那小儿何时学会叫爹娘,甚时能走路,有无得过百日咳,身量如何都要探究一番,便如同拿个钩子去勾螺蛳壳的尾巴。

朱保石有些答得出,有些答不出,等到从垂拱殿出去,连一刻也不多停,径直去寻了笔墨,把方才张太后问得百八十个问题一一记录下来。

他已不再管勾皇城司,幸而身上还带着差,总算进了存放皇城司档案的库房,也不用旁人帮忙,自己一个人对着里头如山一般的宗卷翻了起来。

赵芮大行之后,朱保石便不复往日风光,这一回大半日没有出现,竟也无人发觉,等到他晚间自库房中出来,举着新写就的折子再一回站在了垂拱殿的门前,因无召见,也无人帮着通传。

他从戌时初等到了子时二刻,全身已是冻得半僵,才把张太后候了出来,借着远远过来的灯火迎上去。

***

除却朱保石递上来的折子,京都府衙的案情宗卷也一般平铺在张太后面前的桌案上,与前头那一份不同,此份的尾页及骑缝处另盖有提刑司、大理寺的印章。

这宗卷足有一寸厚,里头叙述严谨,用词干脆,并无半点搪塞敷衍,另又有绘图附在其中,把当日孙兆和遇袭一案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

主犯俱已招供,主谋秦惠方只受了一点刑,也跟着认罪伏法,人证、物证俱全,均是指向宫中那一位身上,只要其人招供,案子便能了结。

这些个证据摆在面前,即便张太后一直认定赵铎为人蠢甚,绝无可能做出如此厉害的局,也不由得在心中打了个问号:难道这儿子,当真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长进了这样多?

帝位不能空悬太久,便是在龙椅上先放块木头占着位子,好歹也有块木头杵在那里。

无论最终案情如何,眼下赵铎名声已坏,四王一脉再无可能,而越是隔得久,张太后越是清醒,心中已经别有计较,只觉得赵颙此次另有内情,迟早有出事的那一日,届时后患无穷,是以也不愿扶他这一支起来。

手中捏着宗卷,张太后压了半日火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将其往桌上一摔。

厚厚的册子砸在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把张太后那一声低低的责骂给盖了过去。

崔用臣离得近,隐约只听得“无知竖子”四个字,也不晓得是在骂谁。

张太后从垂拱殿回来已经快是子时,又宣见朱保石,再看了这许久文书,时辰早已晚了。她虽是恼火,可并未气糊涂,行事仍有规矩在,过了片刻,把气压下,自洗漱就寝不提。

一夜无话。

次日乃是大朝会,崔用臣数着时辰,眼看还剩盏茶功夫,这便开始分派小黄门们提早准备,然则一干人等还未收拾好,床榻上就有了动静——原是张太后不用人唤,自家已经醒来。

一时众人连忙捧盆提壶上前伺候,又有人端了点心同热热的汤面、炊饼等物上来。

大朝会耗时甚长,眼下虽然时间尚早,实在不饿,张太后却不能不吃点非汤非水的东西垫肚子——年纪大了,纵然极力保养,面上看着也毫无二致,肾脏还是比不得从前。

她今日起得早,时间还绰绰有余,擎着一个炊饼,才吃到一半,忽听得外头一阵小小的嘈杂,不多时,便有小黄门飞奔而入,躬身立在下头,大声道:“圣人,文德殿来了消息,济王殿下恰才醒了!”

***

文德殿中已经『乱』作一团。

孙兆和对着门外大叫道:“来人!来人!”

殿中其余几名医官不约而同地站开了三四步,跟着朝外头喝道:“快来人!有刺客!”

赵颙半靠在背垫上。

他双颊瘦了一圈,嘴唇并脸面都惨白无比,好险左手还有力气按着右手,压住自那手腕处渗出的淋淋鲜血。

床榻前头的地面上倒着一名满头是血的小黄门,其人一手还半揪着赵颙身上的铺盖,另一只手已经耷拉在地上。

三四个侍卫手持长棍,用力杵着他,一人撕了自己的衣袖包手,握住那黄门的腿脚往外拖,在地上拉出一条血迹。

——即便是这样,对方依旧毫无反应。

赵颙剧烈地咳嗽了几下,哑着嗓子道:“这……这是哪里的宫人?”

他昏『迷』多日,一经醒来,舌头都有些打结,话说得有些磕巴。

偏殿中原本伺候的宫人此时早已躲到一旁,只剩得几个禁卫离得近些,另有些不敢往前凑的医官。

听得他问话,无人能答得上来,过了好一会,才有人胆怯地上得前去,瞄着那地上不知是死是活的躯体道:“好似是原本在文德殿中伺候的……”

赵颙才坐起了这一会儿,额头上已经冒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被打碎的瓷碗、四溅的『药』汁同那一小撮来历不明的『药』粉都还留在地上,无人敢去碰。

赵颙犹豫了一下,哑着嗓子道:“此事……是否已经回禀太后?”

一名医官提醒道:“今日大朝会,太后尚在大庆殿中。”

赵颙这才反应过来,他闭着眼睛晃了晃脑袋,复又睁开,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这便有惯常伺候的内侍上得前去,倾身说了几句。

赵颙听得直皱眉,靠着头道:“此事还是留待太后回来再查罢……”

他手上那伤口本来也不太严重,不过被瓷碗砸的,按了这样久,血早已止住,便指着被禁卫们押着的小黄门道:“搜一下此人身上还有何物,趁着诸位医官还在,一并探得清了。”

禁卫们也不把人带走,只依言去当殿剥那小黄门身上的衣裳,还未来得及将其外衫脱掉,只听得“啪嗒”轻响,一个小小的布包已是从右边的那只袖口处掉了出来,落到地上。

那布包尺寸比婴儿手掌还不如,料子颜『色』都是寻常得见的,也无甚针脚可言,看上去毫不起眼,仿佛不过是主人自家私下缝了用来装些杂碎东西而已。

领头的禁卫连忙拾了起来,呈去了床头。

赵颙避之如雷火,并不肯去接,只做一副虚弱不堪的模样,对着站在一旁不动弹的孙兆和道:“还请奉『药』一观。”

此时张太后并不在,场中无一个医官愿意出头,孙兆和有心要躲,谁料得却被点了名,不得已站了出来,强拉着一旁的人一并走上前,小心将那布包接过。

布包里装着黑褐『色』的粉末,看着同地面上洒落的并无二致,凑得近了,很容易就能辨认出来连气味都是一样——香甜中带着淡淡的腥味。

这味道单独摆开十分惹鼻,可一旦混入『药』汁当中,便能被浓重的『药』味压过。

“是什么?”赵颙已经忍不住问了出来。

孙兆和摇了摇头,面不改『色』地道:“单凭目视,下官并不敢断言,怕是几样东西混在一处,还要好生细瞧才好说。”

另一名医官也急急跟着应是,还未说上两句话,外头忽然有人传话,不多时,济王妃便带着两个年幼些的女儿同小儿子匆匆走了进来。

她人还未走近,跟在后头的小儿子已是奔得上前,一把扑在床上,对着赵颙叫“爹”,哇哇地哭了起来。

两个女儿走得慢些,也缀在后头拿帕子抹泪。

殿中登时响起了一阵阵嗓子眼里『逼』出来的哭声。

***

因为大朝会,赵颙醒来的消息尚未传到大庆殿,已经传进了赵铎耳中。

文德殿里人多嘴杂,小黄门的事情闹得又大,再兼赵颙并无任何隐瞒意图,赵铎到底也在宫中住了数十年,若是没有几个耳目,那活得就实在太可怜了。

然则他此刻,却宁愿自己不知道这个消息。

“那黄门唤做刘青。”

魏王妃盯着自己的丈夫,口气竟然有几分不客气。

赵铎几乎是不耐烦地打断了她,道:“那又如何?他姓甚名谁,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魏王妃的声音蓦的尖利起来,叫道:“上回你也说同你没干系!”

她仿佛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连忙压低了嗓子,道:“我已是受得够了!而今文德殿中一有些什么事情,我就吓得胆裂,”

赵铎本来就心烦,对着妻子如此反应,更是难以容忍,他正要说话,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呼道:“殿下……”

魏王妃很快就辨认出那是丈夫身旁伺候的老人,才站起身来,不知想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又坐了回去。

赵铎看了她一眼。

魏王妃抬头坐着,并不肯走。

赵铎心知自己理亏,虽然不悦,一时却也没有办法。

门口的内侍很快进得来,见到魏王妃坐在里头,显然有些意外,他站在赵铎面前,等了半刻,因未听得吩咐,只好小声禀道:“殿下,文德殿中出了事,三殿下才醒过来,就听闻有个黄门,原是在殿中伺候的,给他送了『药』,不知怎的,竟是想要在碗里头撒东西——偏还被抓着了。”

直到此时,赵铎还是本能地觉得事情同自家没有关系。

他一面有些遗憾赵颙没有中招,一面又有些庆幸赵颙没有出事——一旦这一个兄长有了什么三长两短,无论朝野,十个里头有八个想必都会认定这是自己动的手。

“查出来是什么人不曾?”

口中虽然问着话,赵铎心里已经慢慢起了琢磨。

如果赵颙遇了什么大不幸,谁人能捡到大便宜?

难道是哪一府的宗室?可谁人又能把手伸进宫中,居然还能买通了文德殿的小黄门?

也许不是买通,而是抓到了什么把柄?可即便这样,这一只手着实也有些太长了。

要知道,哪怕是自己这个常居宫中的藩王,想要在曾经被赵芮紧管的宫殿中安『插』棋子,也并不是容易的。

他这一处认真分析着,忽然慢慢觉出屋里安静得有些奇怪,一抬起头,却见对面那黄门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己。

还没等他问话,对方已经小声地道:“殿下难道当真不记得了?”

赵铎有些莫名。

那内侍踟蹰了好一会儿,复又看向了坐在赵铎身旁的那一个。

虽然娘家称不上什么了不得的权贵,却已经被近日的事情给拖下了水。放在往日也许早已知趣离开的魏王妃,今次不仅不动如山,极难得的,还略带冷漠地回望了丈夫一眼。

赵铎正愁无人可用,自然不可能得罪还能作些用妻子,况且他自恃这一回自家是真正置身事外,便也跟着催道:“什么事情,这样吞吞吐吐的!”

那黄门小心地觑了一眼赵铎的表情,道:“那刘青本是祥符县中人,他家中好似尚有老母同兄弟,前些年咱们一府外出的时候,那秦管事……给他搭过一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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