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搞工商业吗?
可是我想问一句,若每年再有十个苏州府的棉布产出,然后都投入到市场上,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棉布廉价如木柴。
你会看到那些卖不出布的纺织厂主拿棉布当柴烧。
市场容纳能力有限。
大明在过去的两百多年里,早已经形成了平衡,每年苏松的纺织厂产出多少棉布,每年大明老百姓需要购买多少棉布,尽管没有人去算,但市场已经自动调整到了平衡。纺织厂增加了,棉布价格就会下跌,这时候就会有撑不住的退出,然后再一次回到平衡,同样买布的人增加了,棉布价格就会上涨,纺织厂主会增加织布机数量生产更多棉布。
两百多年了,一切都由市场这只手在控制着。
那么突然增加十倍呢?
卖给谁?”
杨信说道。
“海外?”
徐光启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这个世界上最多五万万人口,其中三分之一在大明,剩下仅次于大明的是原本天竺一带,欧洲人称那里为印度,目前一堆『乱』七八糟国家,最大的莫卧儿帝国。这些所有国家加起来总人口大概超过一万万,但绝大多数是赤贫,类似咱们的流民,命比牲畜还贱,而且和咱们的内陆乡村一样,都在依靠手工纺纱织布,还是重要棉产区。
就算我们的棉布更好,这片土地上有钱买我们棉布的人不会超过一千万,事实上他们绝大多数人连本地产的布都不一定买得起。
而这是唯一一块人口超过一万万的土地。
至于泰西。
荷兰只有一百六十万人口。
整个泰西加起来,估计也就是不到一万万,他们自己同样在试图用纺织业进入工业时代。
剩下还有非洲。
那里的人根本就不穿衣服。
他们绝大多数还是蛮荒中,几乎与野兽无异。
那么苏州府的棉布产量增加十倍后卖给谁?卖给赤贫的印度人,还是卖给拼命向外出口的泰西人?亦或根本不穿衣服的非洲?我们外面的确还有很多人口,但可惜,能有钱买衣服的人很少,还有根本不穿的,还有自己也在向外卖的。
工商业?
整个世界的棉布市场加起来,都不够养活十个苏州的。”
杨信说道。
真养不活。
大英帝国需要用大炮轰开一个个市场的时候,整个英国总共只有几十万纺织工人,而目前的苏州有多少机户?整个苏州城几乎半个城市,苏州城的北和东两个城区,几乎可以说清一『色』的机户,保守估计超过五十万人口依靠纺织业生活。
他们的确不是大工业,不是蒸汽机和工业。
可他们有庞大的数量。
而这仅仅是苏州城,整个苏州府就更多了,甚至仅仅盛泽一个镇就号称日出万绸,衣被天下。
扩大十倍的结果是什么?
经济危机。
依靠出口?
世界人口三分之一在大明,剩下三分之二多半赤贫,为什么大明反而大量向美洲出口麻布?就是那里的印第安人买不起棉布,廉价的麻布更符合他们的消费水平。而剩下能买得起衣服的都在自己出产,甚至欧洲的纺织业还在做同样的事情,这个国家根本不需要用大工业出口来赚钱。
因为大明靠着手工业的规模,已经达到了类似的目的,世界的白银都在流入大明,英国人用舰炮和蒸汽机实现的理想,大明这边躺着就实现了。
这个国家暂时不需要工业革命。
她需要农业革命。
她也不缺银子。
她只缺粮食。
英国的工业化靠的是整个世界十几亿人口,支撑他们的不到一千万人口来实现工业化,大明想用也就五亿的世界人口来支撑一个超过一亿五千万人口的国家工业化……
世界表示你搞笑呢?
一亿五千万?
光一个南直隶都支撑不了。
就目前的世界人口,恐怕也就能支撑苏松常三府工业化。
“但打土豪分田地就能解决问题?”
徐光启说道。
“是的,因为打土豪分田地让目前大明所有人,都能穿得起新衣服,甚至每年还可以穿不只一身新衣服,今年苏州布商向昭义市出售的棉布数量比过去暴涨一倍。
因为那些买不起布的人,分了田之后都买的起布了。
甚至还有人买丝绸穿。
不管您信不信,有一个可以说理论您可以试一下,给您家的佃户定一个规矩,就是只买徐家的布,然后您把地租下降到五成,等一年您看看您损失是否真得很大。您再给徐家的工人也定同样的规矩,然后同样增加他们的工钱,最后您可以看看他们是否让徐家的棉布销量增加。”
杨信说道。
红巾军那边是真的。
因为天启的地租是实物,所以老百姓只能种粮食,之前水灾没感觉到变化,今年秋天新粮下来后,突然一下子不愁吃饭的民兵,几乎掀起了一股做新衣服的狂『潮』。
苏州那边都猝不及防。
苏州的棉布价格都被这些疯狂做新衣服的民兵拉高两成。
而且不仅仅是新衣服,那些终于有了余钱的民兵甚至掀起一股娶新媳『妇』的风『潮』,无数原本没钱娶妻的光棍,在新粮下来后开始实现自己的梦想。
然后他们的婚事又带动了整个消费的增长,盖新房子,买锅碗瓢盆,给新媳『妇』买套首饰戴着,甚至还有人买大牲口,搞得牛驴之类价格都上涨不少。连造小船的工匠都忙的日夜不停,毕竟小船才是那一带主要交通工具,谁不想驾着一艘新船去接新媳『妇』。
这就是内需。
这才是大明真正要走的路子。
徐光启沉思中。
当然,杨信并不指望他会因此而改变什么,但就目前而言,苏松士绅的确出现了改变,面对红巾军的威胁他们的确试图缓和一下矛盾,让他们自己地盘上的贫民能够不闹事。毕竟从常州和镇江的情况看,真要是出现这种情况,他们的团练很悬,几万团练很可能被疯了的百姓淹没,而且团练也要花钱啊。
与其再继续增加团练数量,最后还不一定能够镇压住,何不向贫民让出一点利益,缓和双方矛盾来维持呢?左右他们也不是说真就得靠着那六七成地租过日子,五成地租也不是不能接受。
这是杨信想看到的。
他并不想看到这片土地陷入持久的战『乱』。
红巾军就是为了『逼』迫士绅做出一些改变。
主要是这一带士绅都已经转入了工商业,农业本身只是他们财富的一部分而已,而且所占比例正在不断下降中。
他们有让步的余地。
让步对他们来说,造成的影响微乎其微。
但只是这一带。
其他地方就别想了,那些纯粹的土地士绅们是死也不会让步的,对于这一点杨信还是很清醒,他们又不是苏松这些士绅,他们的一切都依赖对佃户的压榨,要他们减租?他们宁可上刀枪,而且他们也习惯刀枪,话说都到崇祯末年了,孙传庭仅仅清理一下士绅的田产,就遭到了他们的疯狂报复呢!
而那还是在李自成的刀都快砍到脖子上的时候,那些纯粹土地士绅在这一点上可是堪称冥顽不化。
这时候外面一片嘈杂。
杨信和徐光启走出皇极殿,然后就看见又一群大臣走来,为首的同样也是一个大学士,文渊阁大学士朱延禧,他这个大学士不怎么管事,主要是他负责修两朝实录。但此刻朱大学士同样一脸严肃,而在他身后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赵南星等人,这支队伍人数比刚才那支少,但官员等级却普遍更高,尤其是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全在里面。
他们同样直接走向后面的乾清门。
“朱阁老,这是要去哪里?”
杨信热情地喊道。
朱延禧很随意地向他一拱手,但并没有回答他。
后面赵南星眼神有点复杂。
目前这局势真得很让人凌『乱』,杨信毫无疑问是他们最大敌人,可此刻杨信却是他们这边的,因为杨信背后是皇后,同样不会容忍客氏得到这个保太后。而他们要面对的主要对手反而不是阉党,而是同样的东林党,而且还是曾经的东林党核心,最大的敌人此刻利益一致,曾经的战友变成了敌人。
此刻的赵南星都快凌『乱』了。
杨信笑咪咪地看着他。
两人就像一对死玻璃般默默对视着。
这支队伍就这样走过。
“我就喜欢看这个,徐公,您不一起去看热闹吗?”
杨信对徐光启说道。
这些人不用说就是去跟顾秉谦那帮打擂台的,两个阁老,一个建极殿大学士一个文渊阁大学士,目前内阁除了首辅叶向高,东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孙承宗,武英殿大学士朱国祯之外,就是他们俩了。目前内阁总共五个大学士,剩下的老臣基本上都自己请辞,包括被请辞的刘一燝,现在两个大学士各带着一帮大臣,到乾清门外摆擂台,这样算是一场盛事,杨都督当然要去看热闹。
“老朽没这兴趣!”
徐光启一脸无语地说道。
既然这样杨都督就不勉强了,他绕开朱延禧的队伍,从另一边直奔乾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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